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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部分

梅子沒有做聲——她覺得類似的糾正在平常已經太多了。

我們都沒有說錯,因為這是我自己的一種感覺,而梅子沒有。怪誰呢?如果硬要在我們兩個之中找出一個錯者——楊樹真的沒有平常所說的脈搏,那麼梅子是對的;可是從另一種意義上講,它作為一個生命,完全有可能引起我的那種感覺和聯想——一跳一跳的脈搏。至此,梅子又錯了。我們究竟遵守哪一種原則更好呢?

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任孩子拍打著楊樹。

“你看,”我說,“春天來了,城裡所有樹木都要泛綠長芽了。大家在春天都要往外跑,誰也不願待在家裡。可惜這兒好玩的地方也就那麼多,可看的樹木也就那麼多。一個人出生在城裡,不怎麼出遠門,沒有看到大片大片的叢林,沒有看到一片一片田野上的春天是個什麼樣子。這可太虧了,這樣過春天那可太虧了……我總想,人把一輩子都撂在這樣的地方有些虧……”

梅子看看前面排列整齊的楊樹,說:

“那麼你就多往外跑吧——你會找到比春天還好的……許多許多!”

我從她的話中聽出了一絲嘲諷。她的意思很明白,她只想刺激我一下。我無需反駁。我只送去了一句真正的調侃:

“你也一樣。”

我們相視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我們走了很遠,直到渾身都有點兒疲累了才往回走。

春天一點兒一點兒深入了。我知道,由於季節的關係,留給我在城裡徘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必須儘快履行那份契約,而後以最快的速度投入春天的工作。我知道這對於整個葡萄園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一想到我的葡萄園還在那兒荒著,可憐巴巴地期待著新的主人,我就憂心如焚。我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不得不向梅子要求,至少我自己要先走一步了——“你即便不支援我,也讓我先試一下吧。等我把葡萄園搞得紅火起來,那時候再扛著獵槍、領著我的狗到城裡搬老婆孩子!你權當我是又一次出差去好了!”

梅子哼一聲:“你準能發財,你去幹吧。不過我不會等你回來……”

“為什麼?”

……

我一直琢磨她沒有說出的意思。

睡不著的時候,我常常想到一個穿皮衣打裹腿、滿臉胡碴的男人的形象;他當然扛著獵槍,領著他的一條神氣的大狗。他在原野上穿行,腳踏沙土嚯嚯有聲。他的挎包裡裝滿了子彈。這個人當然就是我了。他從原野上大踏步地往城裡走來,當走到那些熟悉的街巷時,所有人都會用驚訝的目光看他。他們指指點點,說長道短。即便是最熟悉的朋友也會深感驚訝……這樣想一想也怪來勁兒。

可怕的是梅子的態度越來越堅定了。我懷疑她找了什麼人商量過,而她的那些好朋友永遠也不會脫離生活的常軌——一般而言,通常就是由這樣的一批人維持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生活。老天爺,有這樣的一夥兒人,就有這樣的一座城市。

然而我們的日子只會變得越來越沉重。我們將一再地重複。我們最可寶貴的東西——時間,就會在這種重複中消耗淨盡。

出城

梅子那兒沒有通融的餘地了,正像我這裡也沒有什麼通融的餘地一樣。彼此都賭著一股勁兒。

我在加緊收拾東西。我的行裝比平常出發時複雜不了多少。我收拾著,進行著細心的準備。我相信這種準備也包括了心理和意志方面。我該擺脫最後的一道樊籬,從那個雜誌社離開了。我想到:自己離那個海邊老太太的預言真的又走近了一步。剩下的一些手續將很容易。我的這個舉止會使好多人感到費解,但最終無論是否得到他們的支援,我都將走下去。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園》(24)

當這一切開始的時候,我找到了陽子。我生活中一些重大的決定差不多都是與朋友共同作出的,起碼是在關鍵時刻首先通知了他們。這一次也沒有例外。

陽子比我小得多,我既然可以與四歲的兒子交換嚴肅的看法,那麼這個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已經是十二分的成熟了。他已經幫助我作出了許多不算輕鬆的決定,比如說我從地質學院畢業後,從一個單位移動到另一個單位、我的專業選擇等等,都是與他一起討論的。

陽子長得微胖,頭髮烏黑。人們從模樣上看會擔心他有些笨拙,可他實在是靈巧得很,而他的思維又比他的舉止靈巧十倍。他的嘴巴,我是說那輪廓有些特殊的嘴唇,顯示了他的憨厚和純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