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我究竟踏在了哪一個人生的站點?我仍舊像昨天一樣,時而充滿警怵地盯視內心,那個渾茫的幽暗的海洋?我將回答自己……
當我一個人出神的時候,鼓額就小心地繞開我。她不願打擾我,走起路來躡手躡腳。我看見她離開一段距離之後,就專心地在那兒打量我了。她可能覺得我有點兒費解吧。
斑虎也在這時候安靜下來,它再也不奔跑、不撒歡了,可是它不懂得躲開我。它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昂著頭顱注視我……當它這樣累了時就趴下,可它的眼睛還在望著我,專心地研究我。只有萬蕙像平常一樣忙忙碌碌,不聲不響,只是搬動東西時才不斷髮出咚咚的聲音。
肖明子也許正在園子深處,他在茅屋裡待不住。如果他長時間不回來,那麼他一定是到園藝場找肖瀟去了。
柺子四哥抽著菸斗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也該想想家了。不過你還是跟我到園子裡走走吧……”
我們一塊兒往園子裡走去……
夜晚的露水啪啪地滴下來。海邊露水總是很盛。葡萄樹上的葡萄已經全部採收完畢。經過了多半個秋天的忙亂,無論是葡萄樹還是我們自己,都有些疲乏了。接下來的會是一段少有的寂寥。天氣會漸漸變得嚴肅而淒涼,候鳥開始南飛。當樹葉一片片掃向大地,西北風又該呼嘯起來。那時候海水將變得烏黑,白色的浪花噗噗打到沙岸上——它會讓我進一步面對這片激情荒野、這一代代人追逐流徙的神秘之鄉;而我作為一個後來者,這又是一片奮力開拓或悄然隱遁的疆土……
這樣的夜晚我無論如何還是要更多地想到城裡的家。那裡因為沒有我,也許會使即將到來的冬季更加荒涼。我特別想念小寧——每次回去見到他,他的神情都有點兒讓我憂傷。因為我發現他對我真的有點兒疏遠了——不是遺忘我,而是把全部熱情都埋藏起來。他在成長,因為他懂得了埋藏,即便是對自己的父親。
四哥在一截躺倒的石樁上坐了,磕著菸斗說:“這裡也許拴不住你,別看有這麼多葡萄樁子……拴不住你,我想應該再有點兒什麼才行。如果是一匹野馬,那麼最好的拴馬樁是什麼?我沒事了就琢磨這個。你想要什麼?咱倆去看場電影?找幾本書來?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麼。你從來不告訴我,也許是嫌我聽不懂?也許……不錯,你長大了,不是小時候了,我弄不懂你了。再不你就經常到園藝場裡去吧,我覺得你跟那個人——那個女教師蠻能拉得來……”
我從心裡感激他。但我什麼也說不出,只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很硬,差不多全都包上了一層繭殼。我搖搖頭,笑了。怎麼跟他講呢?我疲憊了,這裡卻使我變得生氣勃勃;我就為了逃避深深的寂寞,但今天卻落入了另一種寂寞。我顯然不僅僅是在懷念朋友,而是懷念另一種熟悉的生活,它就包含在我親手拒絕了的某種東西之中。我的這種情緒真是令自己厭惡,可一切又是真實存在的。我需要什麼?我需要重新投入那片喧囂和傾軋、沒完沒了的爭執與呼告嗎?不,我懼怕,整整花掉了四十年的時間,才算是告別了它。我終於投入了故鄉的原野。可是我躺在這個孕育了生命的搖籃之中,卻又在思念城裡……
當然我可以到園藝場去,但那裡也不能讓我免除一種渴望——它如影隨形般地追隨我,糾纏我,讓我不得安生。就是它讓我在深夜醒來,伏在窗欞上看滿天的星斗,讓我在冰涼的秋露裡走來走去……我面前的這個人,這個一拐一拐到處遊蕩的人,我們的心靈在多大的程度上能夠溝通?只可惜我與你相處太短、重逢也太遲了。這是人生中多大的錯誤啊!記得從自己很小的時候,這個人就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他總是走啊走啊,足跡印遍了山岡平原,行色匆匆。他直到很晚的時候才有了一個家,而且十分簡陋。他在更年輕的時候,在東北的城市,完全有能力建立一個更舒適更堅固的家。可是沒有。他故意拖延下來,在等待,在找一個真正的歸宿。他找到了嗎?這個尖利的問號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吐露啊……東北的那個兵工廠一直按月發給他撫卹金,儘管這是不大的一筆錢,也還是可以很好地利用。不過他似乎連想也沒有想過這些。我記憶中他總是領著我在海灘上游轉,一拐一拐立不住腳跟。他沒法在一個地方久待。他所在的那個村子裡分給了他一小塊地,他似乎也沒有心思耕種。萬蕙曾種了一點兒糧食和蔬菜,收穫極少。他眼神恍惚,不知道做點兒什麼才好,彷彿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他的朋友很少,不願和大夥在一起交談。他把大半生的時間都用在四處遊蕩上了。
《你在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