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民間故事。跟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一雙大眼乜斜過來,稍大的鼻頭好像突然沉了一下,就像一個大大的感嘆號似的。他說:“不說也罷,從你的年紀上看,真是不到聽這些的時候。”“你自己離九十歲的老人還差得遠呢。”我頂撞一句。“這倒不假。可我是跟包啊!”他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我說:“不管怎麼說你已經講開了頭,這樣停下來太悶人了。”跟包眼睛斜向一邊,像是在下一個緩緩的決心。他的臉轉過來時又一次做出了以前見過的那個奇怪表情:一張大嘴癟成了一條線。這個可笑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即將要說一個很嚴重的事情:
“以前老先生讓我把烏坶王和平原的故事全都記下來——我這人手拙心靈,讓我記在心裡行,要我一筆一筆寫下還真有點難為哩!咱倆這回來個君子協定怎樣?我從頭細細地講,你回手細細地記,然後我會像抄藥方一樣用蠅頭小楷抄出,怎樣哩?”
原來這傢伙要與我討價還價,不過正經有些心眼——先講一個開頭,等我欲要知曉下文的時候則不客氣地攤牌。我故意問他:“這沒什麼難的——不過聽了故事還要記下來,它真有那麼重要嗎?”
“當然啊。你想想,多少年以後,如果沒人把這個事情講清楚,往後一代代人就再也不知道平原是怎麼來的、又為何變成了這樣。老先生說了一句話讓我驚了半天——‘什麼是平原?那就是這個故事’。老天,我那時嚇了一跳,心想活生生的一個平原祖祖輩輩就在這裡呢,怎麼就變成了一個故事呢?難道沒這個故事,平原就沒了?我在心裡問來問去,最後好不容易才算弄明白了!老人說得一點沒錯,因為這個平原既然倒了手,那就早晚會變得無蹤無影——將來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子,那就不是真正的平原了;所以要找回原來的平原,那也只好到這個故事裡!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啊!這樣一說,我們倆合夥把它從頭記下來,該是多大的一件事,總不算是什麼大材小用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紀事(58)
我琢磨著這一番話,點點頭。我沒想什麼“大材小用”,而是被老人內心裡深長的憂傷給感動了。同時一種神秘的宿命悄悄滲出。我覺得事實也許真的如此:一個真實的平原即將消逝,它在不久的將來只能存在於一些故事之中了。我甚至在極短的時間裡迅速回想了一遍記憶中的平原,令我驚異萬分的是,它真的與童年的平原大相徑庭了!老天,腳下的平原真的是一天天在溜走,暗暗地溜走——這一切恰恰如同那個故事裡所講,它真的正在毀於一個可怕的契約?難道這果真是一場有預謀的出賣,並且早已開始?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承認,作為一個現代人,早就變得格外無知而又格外自信了,我不再相信所有的神話和傳說;我排斥一切的虛擬和比喻;我只相信科學實證,只願沿著新世紀裡所有的發現和發明一路向前——所有與這個指向相悖的東西,都在我自覺的排斥之中。
可是今天我所面臨的一個判斷是:眼前的世界還有沒有另一種解釋的方法?
這一次又要回到我們一度恐懼的那個矇昧時期?回到有神論和萬物有靈論?回到原始的信仰?如果還不是那麼簡單的話,民間傳說中的一切,同樣是言之鑿鑿並且植根深長的一段歷史,是否也多少有資格成為我們的佐證,用來證示這個世界的另一條路徑呢?正如同我親眼見證了三先生對病入膏肓的老冬子神奇的挽救一樣,不同的路徑當是存在的,它甚至在百般篡改的歷史中更能通向一個真實。是的,我們已經習慣於行走的那條路徑早就被人做了手腳,它終將把我們引入歧途。於是我們不得不稍稍繞開它,因為我們絕不能過於輕信了。
我暗自思忖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為這片母親般的平原日夜不眠,痛苦憂心,卻對它的淪落找不到一個使人寬心的、有說服力的理由。而三先生和他所代表的那些老人的記憶,卻在做出新的揭示。我作為這片平原的兒子,尋找和見證這種記憶應該是責無旁貸:不僅記在心裡,還要記入文字,讓真正的平原傳遞下去。於是我再次對一直期待著的跟包點點頭,鄭重說道:
“好吧,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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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者總是有人恨著。這些仇視者也並非都是失敗者,不盡是那些弱者和不成氣候的傢伙。事情從來沒有那麼簡單。有時,勝者的巨大陰影下邊總是遮掩著不為人知的力量,這些力量因為仇恨而變得巨大,而且還有著相當持久的韌性。就是這韌性的堅持和小心翼翼的行動,使他們常常對勝者構成了極大的威脅和挑戰。他們是渺小的,但卻因為自知渺小而變得有所作為,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