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級就是三級。”
他愈發糊塗,卻不敢再問。這時節只好連連搖尾——無尾之狗,只得用一把摺扇放在後邊代替,時急時緩扇動不已,並連鞠數躬。
他從那不得入內之門出來,步子越發急促,臉色因興奮而變得發紫,眉毛揚得比平時高出一倍,騎上腳踏車急匆匆趕往二十里外的古鎮——那是他的老家。蹬到鎮子累得渾身是汗,哈噠哈噠,剛進街頭即遇本家二爺。二爺不願正眼觀瞧,他即往前緊湊,二爺這才高叫一聲乳名“二狗。”二狗遞上一枝洋菸,老人愣用旱菸擋開。二狗自己叼煙,擦汗騷襠,啪一聲打著自來火兒,吸一口搖搖火機,對準老人耳朵說道:“我就要得三級勳章……”二爺從嘴中拔出煙鍋:“你說什麼也呔?三級混賬?”“是勳章。”“聽明白也呔,就是‘混賬’!”二狗沮喪之極:“委實沒法,誰叫咱遇上一位‘真聾(龍)天子’。”
他在鎮中轉悠半天,前後與十餘人小聲訴說秘密,即不久將得一枚“三級勳章”,並一一叮囑:“如此大密切記只可聽而不可傳,而——不——可——傳!”說完轉悠半天,以特別之眼光看一遍小時玩過諸處:巷子、出生之草屋,徒增悲傷——傷感起來竟一時不可遏止。令他自己大吃一驚者,是走狗竟也學會了傷感,實在是時過境遷,文雅得丟份兒,非驢非馬。還有,待他倒背雙手沿一道土牆走上一遍,看著上面生出的瓦松和青苔,即發出“俱往矣”之浩嘆。他抬頭遠觀流雲,覺得自己的呼吸與空中那一道道條形雲彩相接相連——“大概這就叫‘氣貫長虹’吧?”他咕噥一句,跨上車子緩緩離去。
原本鎮上有人早就伏地尋機,想找茬兒潑揍一頓,最後只得眼睜睜看他蹁腿上車,無可奈何。他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說出深藏之語:“在弄懂‘勳章’那勞什子到底是何物件之前,咱們還是先忍為上,別急著動粗為好。”“正是如此,那興許是個靈物也說不定。”“二狗若得,能見皇上也哉?”“呔,皇上早就廢了……”
如上是說了黑暗時期之一例。近者如前年夏天,本市即來一名叫“布洛西”之洋人,能說一口粗髒漢語,正經嚇倒一批土生土長人士。一位名喚“小九”者中年畫家一天到晚纏見布洛西,並奉上畫集和土特產一宗,在其入住賓館門前苦等數日,搭起地鋪。誰知布洛西有許多留連之地,在這座城市熟人可謂多矣,夜裡喝個爛醉,索性宿在朋友家中。小九苦等三日,食不果腹,萎衰模樣終於打動歸來之布洛西。小九不顧自身飢困,逮住機會為布洛西好好按摩一番,以至於對方視為神奇:“咕嚕馬紮我日!你這一套又是如何學來?”小九笑答:“關鍵不是這個,而是我之藝術——”隨即展開大畫三卷。對方自來本市眼裡全是這物,幾天所瞧皆相差無幾——他剛要說“簡直一個鳥樣”,又擔心小九過於傷心。小九接談人品決定藝品之原理,歷數本市所有畫家之致命缺陷:偷盜、依附、狐臭、造假、虛偽、亂搞婦女……布洛西不得不打斷其語:“且慢,亂搞在我看來不算毛病。”小九大喘,高喊:“我反抗——反抗了一切!還有,我要檢舉!”布洛西大驚失色,旋即看到對方流出兩道長淚,綿綿不絕,滑下兩頰,又流入雞胸……他大動惻隱之心,咕噥一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79)
“年內或不出三年之期,我要請求上方授予爾三級勳章!”
小九雙眼迷離,一陣口吃:“三級,那是多少級呀?”
“三級就是三級。”
布洛西離開一年之後,小九變瘋。這是人所共知之事,它即發生於本市西南豆市口一帶。
[批駁]
本文何其荒唐之至!如此寫來豈不授人以柄,在改革開放年代讓異邦誤以為我方又將重蹈排外之覆轍?在其看來,走出國門的正常要求即與走狗無異,而敝帚自珍閉關鎖國反倒視為正途,真是豈有此理!國勢欲要強大,必然有軟實力之強大。該文所謗之人,依我看不僅無過,而且有功,其功就在於能夠不遺餘力、不惜委屈自己糟踐自己而求得自身價值的承認!這獎賞看起來給一人,實際上也屬於大家,標誌了軟實力的增強。我們如果不能以創新的思維來對待這一切,所謂跳躍式發展就是一句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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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才是一切,這是現代競爭遊戲中不容爭執的一個規則。你可以鄙視其行為,但你不得不承認其成功。你如果被人說成酸葡萄心理,又該如何自辯呢?你如果能邁進布洛西的門,你大概早就進去了——人家不會這樣說你嗎?還有,一分辛勞一分收穫,你怎麼不在那裡苦苦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