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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部分

才仔細地看了一眼,發現老人的嘴巴兩旁有著深深的豎紋,這使他的臉相看上去十分果決。臉上的皺紋很細碎,顯示了他的飽經風霜。我記得起他那些吟唱黃河的詩句,真像做夢一樣,詩人就在面前。我握住了他硬硬的蒼老的手。他微笑著,一個多麼和祥的老人。他原來不像看上去那麼嚴厲。他說:“噢,我知道你,知道你。我聽雨子說過你……”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77)

老詩人不停地吸菸。兩根手指烤得焦黃。我搜尋著記憶,好像很長時間了,只見過他很少幾首短詩,而且我不得不說,有點平庸。我們很快就把話題引到雜誌上。老詩人說:

“沒辦法,現在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

我看上去像他一樣憤憤不平,實際上卻在幸災樂禍:“就是啊……”接上去我就把葡萄園接手這份雜誌的設想提出來,但沒有涉及合作的細節。老詩人使勁吸了口煙,說了句:“找牟瀾!”

吃飯時,剛喝了幾口酒,老詩人的話就多起來。我發現他的酒量不大,臉很快就紅了,昂奮起來。他開始不停地離開桌子,在屋裡踱步,高聲談笑。他非常興奮。

雨子小聲告訴:“聽吧,就要朗誦了,快了。”

他的話剛停,川流就伸長了左手,揮動著:“‘大海啊,彙集了我渾濁的眼淚……’”剛剛朗誦了一句,眼角的淚水就嘩嘩流下來。晶亮的淚水在臉頰上塗抹,皺紋像一道道小溪。我被深深地打動了。

駁�夜書

[不得入內]

吾等想起黑暗時世,即租界大門口,洋人那塊惹咱生了大氣的牌子:“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如此這般,當下時節,即便我這個文明人士也要罵上一句:我日他姥姥的!罵過之後心中空蕩蕩了無一物,這才明白是自己生氣之緣故,那真真是有一些兒受辱不淺的感覺。看官你道怎的,想想看咱拿自己當狗可以,別人拿我們當狗事情何其嚴重也哉。所以我這裡不依不饒,急他一千年都有些兒道理。

狗這種動物差不多人人喜歡,有人將自己最愛之人,如親子戀人統統比作這四蹄動物。這時被喻為狗者非但不惱,還喜樂顛顛幸福有餘。咄!此乃兩碼事也,實為兩種不同品種之狗。吾等這邊廂說的是另一類令人討厭,甚至是恨得牙根發癢的狗:走狗。人胡能喜歡走狗也哉。

國難深重之年常聽老人講談,那些給洋人當下走狗諸人——一般都是男人——可算獲得好處若干,本人自覺高人一等,目無下塵。瞧他們打扮就和常人有異,如同期待下葬之死屍:頭戴黑箍白呢禮帽,夏天則換成漂白草帽;對襟白綢子衣褂外加青絲褲,還紮上了黑色寬幅腿帶子;一枝大盒子槍從肩上斜楞著挎下來;懷錶眼鏡扇子一色齊全;行路要騎鋥光瓦亮的腳踏車;抽菸要抽二炮臺……每到一村必踞於大槐樹下,專門盯看織花邊的姑娘呢,瞅個沒人的工夫就上手摸人,直到閨女搽眼抹淚走人。當時人人喊其為走狗,也有人直接呼其為漢奸。那時節諸事皆反,洋人住處都有大兵扛槍把崗,華人不得入內,狗可入內——狼狗以及雜種狗,更有如上所說之兩腿“走狗”,都可堂皇入內。他們一旦入內,也就分外得意,看門外那些不得入內之鄉黨,恣得要死。

他們入內後晉見洋人,行洋禮邁洋步,說洋話吃洋飯。其餘時間即陪洋人說話磨牙,琢磨洋人愛聽什麼拉雜。時間日久他們最懂洋人心思,所以開口必要大罵本地人士,罵起來一些兒情面都不留——把他們說得一錢不值,如同糞土——最後連洋人也要大吃一驚,連連發問:“你國原是如此低賤的族類?”“就是呀!要不說他們得滅亡嘛,要不說他們活該嘛,要不說我不和他們為伍嘛!”洋人心滿意足,倒上一杯黃澄澄的美酒與之共飲。他試喝一口,再喝一口,連連感嘆:“貴國美酒就是高階,從嗓子這兒直香到最下邊。”洋人不解,問:“嗯?香到肛門?”“不,不不,還要往下,香到了俺的腳後跟哩!”他焦急之中忘卻洋文,比比畫畫,說了一遍又一遍。藉著酒力,他再次檢舉當地人氏,特別是一起長大的數位同鄉:“大人有所不知,他們經常在大人路過之處埋下地雷;還有碎玻璃碴;匪衙明令當地為他們無償蓋起三間大屋,以示鼓勵!”洋人咬牙點頭,在本子上記下“三間大屋”幾個字,然後連連拍打其後腦: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78)

“年內或不出三年之期,我要請求上方授予爾三級勳章!”

“三級?那是多少級呀?”他臉如紅布,頸部發紫,鼻尖上全是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