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想把自己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全都領走,領到我記憶中的那棵大李子樹下,領到那座茅屋旁邊。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63)
有過呂擎和陽子關於她的那次深談之後,我不由自主地就要陷入回憶,回憶自己與淳于黎麗相識的整個過程,從頭至尾地想一遍。我們也有過不愉快,可我們誰都沒有抱怨對方。不管怎樣,我們之間並非一種曖昧的關係,兄長和同鄉,老師和學生,中年男子和敬慕者,偽君子和頗有心計的孩子,一對被新潮與傳統淹個半死的人……特別是後來,當我知道了她是一個孤兒,隻身走入了茫茫人海,即產生了說不出的憐惜和慌恐。該怎樣對待一個孤兒?我在想自己肩負著多麼巨大的責任——既無法拒絕自己走近,“偽善”也就乘機登場了,無論開多麼窄的門,它還是要擠進來……我一遍遍提醒自己:她把一切信任都交給了你,她是一個真正的孤兒。還有,她這麼脆弱,嫩生生的,而你卻是個老蒼蒼的男人,被世俗的汙泥塗抹得骯髒不堪……
如果面對的是重若千斤的信任,每個人都會望而卻步的,只有我在迎頭趕上。這就是一個現代人的愚蠢,其深層原因可能十分費解……總之,究竟怎樣做才能對得起一個美麗纖弱的孤兒,這成了一塊沉重的磐石,讓我背在了身上。她像一枚絢麗的石榴,令人注目地結在一棵孤獨的枝條上。她渴望再生,已經成熟。她讓人既望而生畏又垂涎欲滴。
我在黑暗中往前摸索。有一天我強烈地記起了她。那時已經是深夜,我從朋友那兒歸來,走到半路,一抬頭看到了那座銅雕。我久久看著它伸出的手臂——它這會兒正像路標一樣指引了一個方向,於是我就拐到了那條巷子裡。一片夜色裡,我覺得有一些粉紅色的蘋果花瓣像雪花一樣緩緩墜落,把我埋起來、埋起來,像溫柔的手掌一樣撫遍了全身。我睜開眼睛,用力地辨認著眼前的路徑,又清清楚楚看到了腳下的青磚,磚縫裡生出的綠草……我輕輕往前,像害怕自己的腳步聲。但我沒有敲門,就那樣佇立良久,沉浸在夜色裡。我想告訴她:我是來告別的。
淳于黎麗繼續交來“作業”。文字的河流洇溼了我。我終於決定把她介紹給身邊的朋友,這會讓人有一種陽光下的坦然。呂擎和吳敏,陽子小涓他們都先後結識了她。梅子覺得她真是漂亮,對她有一種過分的客氣。我說這是那個培訓班上最聰慧的一個學生。陽子伏在我耳朵上說:“真是一個第三者胚子啊。”我嚴厲制止:“不許你這樣說她。”
在夜晚,我想的是怎樣離開這座城市,回到北方。夜晚,這種感受再清晰沒有了。這座城市裡的一切都糾結起來,紛紜沓至,一會兒湧來一會兒消失……我在此地生活了這麼久,到這個夜晚為止,我和這座城市已經結成了奇怪的關係:依存的,敵對的,共謀的,曖昧的……我們之間有什麼正在滋生和死亡,我不知道,沒法回答。謎一樣的、幸福的過去和未來;謎一樣的誘惑和無以言表的厭惡以及恐懼……那種難以解脫甚至可以和死亡匹敵的幸福、拒絕、嚮往和悲傷!我不願回憶那麼多的白天和夜晚,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正遠離那些指責和挑剔,小心翼翼地對待自己經歷過的一切。它們像網一樣,把我整個兒罩住。
我舒展著她的文字,卻因此而更加思念那片原野。我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對那片土地厭倦,即使有一天會變得滿頭白髮、滿臉皺紋……在我的田園面前,我永遠都是自卑的,那麼骯髒、那麼渾濁……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64)
這個來自藏徐鎮的姑娘,她如同那片原野的使者,又如同它的化身。
2
她剛剛二十多歲,可是她把淳于家族的寬容和執拗以及不可理解的深邃,都多多少少地繼承下來了。很快,她對我的離開變得敏感。因為我的遠行常常沒有目的也沒有歸期,一走就是很久,有時又會突然回到城裡,讓她大吃一驚。她那時就用奇怪的眼神盯住我,像逗我,又像對我的突如其來隱含著嚴厲的指責。
整個旅程變得更加急促,來去匆匆,有時臉也顧不得洗一把就啟程上路。我想象中自己的未來可能是這樣一個形象:大步奔跑,慌不擇路,荊棘劃破了衣衫,頭髮又髒又長……好像總有一個聲音在前面隱隱地呼喚:“快跑、快跑,我們已經在這裡等了你很久……”旅途上常常夢見梅子:她手扯小寧走在擁擠的街道上,熱汗涔涔,前額上粘著溼漉漉的頭髮……這時候我常常驚坐起來,一顆心怦怦狂跳,剩下的時間怎麼也無法入睡了。迷濛中,一些呼喊與夢境交替出現,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