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過,記得當時議論起過去的建築,梁先生講過這樣一句——他用柺杖指著四合院:“中國的建築是養人的……”
我想,跟梁先生接觸多了,雨子也深奧起來。他就建築又說了不少,指出城裡好多古建築都被破壞了,這一點讓梁先生特別氣憤。他說那些說了算的人什麼都不懂。梁先生說他從來沒有遇到這麼蠻橫、粗野的人,“粗俗,粗俗”,梁先生總是用柺杖搗著地講。他不出來做事情,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找他做事的人沒有文化,“梁先生從來不屑於跟沒文化的人打交道,說那樣‘沒有好結果’,‘不會有好結果’的……”
就這樣我們離開了。出門時他女兒來送客,在明亮的光線下我終於看清了:她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臉上有很多皺紋,神色卻那麼平靜。她客氣地跟我們道別……雨子說她是梁先生惟一的女兒,沒有結婚:先是跟梁先生的一個學生談過,後來那個學生病死了,她就沒有出嫁,一輩子伺候梁先生了。梁先生的老伴死得也早……這樣談著、走著,天色漸漸暗下來。因為正好要路過雨子的家,他就請我進去坐一會兒。我有點渴,這才記起在梁先生家裡滴水未進。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62)
剛踏入院門,屋裡就有個響亮的聲音在喊什麼,進到裡間,我一眼就認出她是雨子的愛人濱。她比照片上要胖、要成熟,用一句現成的詞兒形容:雍容華貴。這一瞬間,彷彿整個屋子都被她照亮了。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笑著:“我早聽雨子講過了,可惜那一天我回來晚了,沒能見上您。”接上她又說,她前幾天和雨子曾一塊兒到陽子那兒去,還到吳敏開的那個店裡去——他們原以為順便會碰上我呢,真是的,這麼久了才見到……“他們總是說你,真的。我們老聽人談論你,今天才算認識……”
我不由得問:“你們常常看到吳敏嗎?”
“嗯,雨子去得勤。”她微笑著看雨子。
我覺得她話裡並沒有包含特別的意思,而且目光甜甜的,只那麼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她接著又說:
“吳敏多可愛呀,我和雨子都喜歡她。我們幾次邀她到這兒玩。她還是來了,我們真高興!她是我和雨子最好的朋友。我們喜歡她,應該說比‘喜歡’還進一步,我們有點愛她了。吳敏長得真好,她比呂擎漂亮多了,清清爽爽的一個姑娘——你們喜歡吳敏嗎?”
濱詢問的目光看著我。我點點頭。我在心裡想:“喜歡”、“愛”,在他們那兒是個什麼概念?它們有多少不同呢?我有點後悔也有點慶幸:我想總算沒有對雨子提到吳敏的事情——面對這樣的一對夫婦,我心裡多少有些釋然了。天哪,謝天謝地,我這之前沒有對雨子談一些莽撞無禮的話。
我想早一點離開這兒,就儘快告別了他們。
藏徐鎮
1
那個講習班結束後,淳于黎麗就把寫成的東西交給了我。他人看來這會是一些相當單調的文字:描述物件永遠是藏徐鎮周邊二十多公里的那麼一小塊地方。然而我卻認真地看了這份“作業”。它稍稍出乎我的預料:精當、簡約,有一種潛隱的激情。作者已經長大了,可她的心靈仍像孩童一樣純潔甚至稚氣。這有點像她這個人,端莊中透出純稚和清麗;她那雙多少有點肅穆的、冷冷的目光,會使大多數人感到費解——可在我眼裡,它的含意是清晰的。
我在那一段時間或者說更長的日子裡,總想回避那條青磚鋪成的巷子。我甚至不願看到那個銅雕——從銅雕那兒往右一拐就是……我仍然記得的那個小宿舍,光線暗淡、幽靜,有一股難以言喻的人生的溫馨。
她說我是來自老家的兄長。我在心裡叮囑自己:聽到了嗎?你可千萬不要莽莽撞撞的、千萬不要讓她失望啊!你身上滿是瑕疵,而你在漂亮女人面前會本能地偽裝得那麼好——索性就這樣偽裝下去吧,儘管這有點虛榮和說不出的彆扭!如果這個時候心絃鬆弛,遊離出不和諧的音符,那就可笑了。日積月累的經驗以及自我苛刻自我約束,還有一種關於兩性關係方面的模模糊糊的信念,一旦頃刻瓦解,就會長久地折磨我……呂擎和陽子像期待一個現代神話那樣注視我,究竟希望我成功還是失敗?呂擎所深惡痛絕的“冷酷”和“偽善”,我此刻又離開了多遠?
“我想家了,想回家去了。”她說。
我們全都一樣!在心的深處,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回啊……我不能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若無其事地待下去……我沒法漠視那聲聲呼喚,無法抵禦。那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讓我們焦灼不安。我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