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蘭珠身子顫了顫。
孟扶搖一句“卑鄙!”險些衝口而出。
這混賬,趁珠珠還沒準備好便偷襲,第一句還是這麼要命的一句。
珠珠剛剛得知母親的死訊,這正是她心神最弱的楔入點,康啜這一問,她立刻便會被打亂心神!
雅蘭珠果然立即被趁虛而入。
她茫然的看著虛空,眼圈慢慢紅了,喃喃道:“母后……”
“你想對王后說什麼?”康啜盯著她的眼睛,慢慢道,“你們已經有一年沒見了,她想聽你說話。”
“母后……”雅蘭珠晃了晃身子,“……我錯了……”
這一聲她說得極低,卻極哀痛,少女的聲音低低弱弱自廣場上傳開來,再不復往日張揚燦爛,像一朵落花緩緩飄離枝頭,淒涼而無奈,聽得人心中一緊,廣場上嘈嘈切切的聲音漸漸隱去,人們凝神聽過來。
孟扶搖也晃了晃,珠珠說她錯了,這孩子……這孩子是指什麼錯了?這個從來都堅持自己,從來都和她一樣喜歡一路向前的明朗的孩子,為什麼會說自己錯了?
“哪裡錯了?”康啜不肯放鬆,一句盯著一句。
“……我不該丟下你,丟下你們……”雅蘭珠望著虛空中的母親,輕輕道,“……那天我跑出來,您其實知道的,宮門外的那個包袱,是您留給我的……我……我當時對著您的寢宮磕頭了……您知道麼?……隔半個月是您的壽辰,我……我提前給您磕頭……是我不孝……我不孝……”
孟扶搖抬起衣袖,緩緩遮住了臉。
她不用什麼東西堵住眼睛,眼淚只怕便會噴出來。
珠珠……珠珠……
你琉璃般光華燦爛的活,卻也是琉璃般易脆的痛。
廣場上一片靜默,聽著那個醜名傳遍會國的王族少女哀切的懺悔,聽出她語氣中無盡的疼痛和蒼涼。
康啜卻浮起得意的冷笑,雅蘭珠比他想象中更好控制,她內心裡滿是傷痛和彷徨,看似堅強實則百孔千瘡,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便掌握了她心神,只需要再狠狠加幾道猛藥,這孩子不死也瘋。
“既然知道自己不孝,何必那樣拋家別去?”康啜語氣嘆息,模擬著中年女子的不捨和痛心,“很想你……很想你……”
“……我……我……”雅蘭珠渾身都在顫抖,眼睛定在虛空中,手指痙孿著抓握著空氣中她自己擬像出來的母親,彷彿於陰陽相隔的空間突然穿越,抓住了母親的帶著熟悉淡香的衣角,那般深切入心,聞見香氣便如被雷擊,她霍然大大一震,撲倒在地,大聲痛哭。
“……我愛他!”
“我愛那個會給他母妃洗頭的男人!我不要扶風那些將妻子端上的水盆一腳踹翻的男人!”
“父王愛您,可是卻有三十八個王妃!您一生都在默默哀嘆,再為父王接納一個又一個妃子,您早早老去,那是因為夜夜不能安眠,我不要做第二個您!”
“我聽見他和他母妃說,會給她娶個媳婦,就一個,他給端水,媳婦手輕給婆婆洗頭,我……我想做那個一家三口中的一個……”
“我只想要個專心專意愛我的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撲在地上,哭聲悽切一聲聲,起伏的清瘦的肩膊像是一對纖細飛去的蝶,不勝風冷的顫動不休,廣場上的人群都開始沉默下來,在午夜混雜著少女嗚咽的風中,有所觸動的沉默下來。
他們聽了很多年關於小公主的花痴之名,都說她追男人追得不顧廉恥,追得拋家別國,追的沒了一點王族的尊貴,何況那還是異族男人,扶風的男子和女子們都深深不齒,覺得這個花痴公主丟了整個扶風整個發羌的臉,卻不曾想到,今日廣場之上,意念控制術之下,聽見了這個揹負醜名多年的少女淋漓盡致的心聲,聽見了她的與眾不同的婚姻觀,聽見她無所畏懼的堅持,聽見她此生唯一的執著,聽見她迴盪在廣場上空的痛極的哭泣。
聽見她哭:“十三歲那年為了找他無意落崖,跌斷腿半年才好,是您安排的護衛救回我,我答應您不跑,半年之後我又跑了……我錯了!”
聽見她哭:“十四歲我砸了戰北恆的聘禮,父王關我餓飯,您給我送飯,我答應您再不去找他,吃飽後我又跑了……我錯了!”
聽見她哭:“十五歲我生日您給我舉辦盛典,我卻把您賜的珠寶偷出宮變賣盤纏……我錯了!”
聽見她哭:“……這麼多年,我追他數萬裡,追出數千日夜,留在您身邊的日子加起來只有半個月……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