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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跟那個首長說說。

老楊說:“咳,還說呢。早知道你爸出來了,恢復工作了。也知道你們都回北京了,思來想去的沒敢去看你們。我們現在這個首長,‘文革’中整過你爸,現在不吃香了,聽說也得寫檢查。我怎麼好去看你們?聽說你在這裡才想著看你。”

聽他說得煞有介事的,便不再多問。

老楊說:我其實常來這裡換藥,這個潰瘍老不好,別人都煩我,楊護士心好,不煩我,我每星期來一次。

他走了,楊護士說,他腿上的潰瘍其實很難好。

後來他果然常來。他家不遠,就在和門診部的同一個院子,我也去過。見到他老伴、兒子還有上小學的孫女。他的一個女婿是北海仿膳飯莊的廚師,是他喜歡的徒弟,所以把女兒都嫁給他。我每次去,老楊都拿出一些精緻的點心,是隻有仿膳才造得出來的宮廷點心:豌豆黃、芸豆卷、栗子面窩頭、鳳爪酥什麼的。是他女婿孝敬他的,他總留著。我讓他自己吃,他就說:“你能吃著什麼?這是正宗兒,真材實料。你上仿膳正經花錢也未必見得著。”

如果我實在不吃,他就說:“你小時候好,一個豆沙包就糊弄了。現在人大心大,學的挑嘴。”

後來怕吃他的點心,怕到不敢再去他家。但他還是每星期來門診部換藥,見不到我就託人帶話讓我去他家吃點心。

後來,他還是退休了。不久,老伴去世。這以後,他的脾氣越來越壞,抱怨越來越多,腿上的潰瘍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老。

有一次他神情詭秘地對我說,他現在反黨,因為黨組織動員他退的休。退下來,工資少了,房子也不給調了。兒子一家三口和他擠一間房,兒子光聽媳婦的,孫子也不懂事,和他不一條心。

他託我給他想辦法,調房子,長工資,幫他把兒子調到近一點的地方上班。說了幾次,沒結果,也就不再提。還說,雖然你爸出來了,這樣的事多了,你們也未必管得過來。為這話,我感激萬分。

不久他的兒子單位分了房子,搬走廠。老楊剩了孤身人,沒人照顧,就在兒子女兒家輪著住。終於可以不常常見他。但總聽說他的日子過得不開心,嫌兒女不孝,孫兒女不聽話。他託任何一個他認為可能見得著我的人帶話:去看他,去他那裡吃點心。我也就是答應著。

有一年夏天,他女兒來門診部找我,說他因為腿上的潰瘍感染住了院,說他心情很壞,一提點點就掉淚,說天下的人都對不起他,只有點點好。點點說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他女兒說你自己去吧,我還上班,不陪了。

果然見了我就掉淚。果然罵遍了所有的人,包括讓他退休的共產黨、這一次他已滿頭白髮,神情不再憂鬱,但眼睛裡有了一份從未有過的刻毒,讓我看了心驚。

老楊對著滿病房的人說:“看見沒,她爸原來是總參謀長,後來是軍委秘書長。她照樣來看我,她比我閨女親,我們爺兒倆起根兒有緣,她小時候哭,奶媽拿‘咂兒’都哄不住,我一抱,她就笑。不信你們問問她……”

病房裡又髒又亂,氣味難聞,老楊的話也讓我坐不住。因為我知道他的兒女們實際上還是很孝順的,只是老楊的脾氣越來越大,沒人敢惹。我說回去了。這一次老楊仍然拿出仿膳的點心,已經留了很長時間,又乾又硬。我收下,答應回去吃。

感染控制後,醫院讓老楊回家去。他不走,說他給共產黨幹了一輩子,公家的醫院應該伺候他。又說兒女的家不是他的家,讓他回哪裡去。醫院生氣了,醫生護士對他漸漸沒了好臉,床單被子有時也不給換,他不管,仍然住下去。

這期間又去看過他一兩次,好像都是過年過節以前,他女兒來叫,我就去,也覺得應該去看他。每次去,心頭就像壓著一塊石頭,總覺得欠他什麼,但思來想去,又不知道除了去看看他,還能幫上什麼忙。

有一次,是他兒子來找。他一說:我是楊萬升的兒子……,我心裡一震,馬上明白:老楊不在了。

追悼會是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的。他的兒女們一定費了不少心血和氣力。因為老楊的追悼會確實很像樣子,追悼室很寬敞,擺滿了花圈,不知道的人一定以為死者是個不小的幹部。我被很認真地引到簽到處,工作人員幫我佩帶上了白色紙花,我在簽到本上寫:老楊叔叔,點點想念你。那支筆沉重萬分。身後有人痛哭失聲,回過頭,透過幾張相像又悲傷的臉,認出是老楊的兒女們。

告別儀式還未開始,我被優待,先走進去與死者告別。

老楊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