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看書,或者盯著爸爸的汽車通常拐進來的地方,問自己那個永遠回答不上來,也想不下去的問題。有一天,天氣比較暖和,那個想不下去的問題在腦子裡特別頑強和活躍,終於弄得我傷心至極,我躲在棉大衣裡偷偷地哭,結果眼淚和鼻涕把大衣裡子打溼了一大片。順便說一句,我哭總是眼淚鼻涕一起流,對電影女主角們熟練掌握的光流眼淚不流鼻涕的技巧,從來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時我正在讀《紅樓夢》,看著大衣裡子上那塊奇形怪狀的鼻涕眼淚,自詡可以和林黛玉來一個眼淚鼻涕大比賽。
學校已經完全停課,實際上也沒有任何事情可做。我們就不去上學,天天呆在家裡。媽媽挺著急,很怕我們荒廢了學業。但是這時候,她的革命身份也受到了越來越嚴重的威脅。作為爸爸的妻子和辦公室主任,她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中央辦公廳召開的批判鬥爭會,已經把她作為批判的物件了。所以,我們面臨著如何和她劃清界限的問題。甚至媽媽自己都要求我們和她劃清界限。出於尷尬和無所適從,更出於我們對革命的忠誠,我們減少和媽媽的交流,誰多說了一句話,或者表現出一點溫情,就像做錯了事。所以我們那一段的生活非常沉悶和黯淡,雖然天天呆在家裡,但溫暖的家庭氣氛完全沒有了。
天是沒塌,對許多中國人來說,“文革”只不過是建國以來許多政治運動中的一次。他們中的許多人,早已頭破血流。但對我們來說,天雖然沒有塌,但生活是第一次面目全非了。
註釋
①文革”時期有五種家庭出身是最優越的。它們是:革命軍人(簡稱革軍)、革命幹部(簡稱革幹)、工人、貧下中農和革命烈士(簡稱革烈)。又稱紅五類。
21。人血花朵
貪婪的鳥,從百里以外就能嗅到第二天戰場上該在血戰中戰死的活屍氣味……
——《失樂園》366頁
爸爸在醫院裡一共住了九個月,這期間,媽媽還能夠去看他。猛猛哥哥也去看過,我沒有去,而且沒有想到過向任何人提起去看他。我完全沉浸在自己對整個事件的震驚、痛苦和自認為思考以後的奮起中。我一次也沒有想到過爸爸是需要安慰的。
12月最寒冷的一天夜晚,一群瘋狂的紅衛兵衝進了北京醫院,把爸爸從醫院搶走,準備參加鬥爭會。爸爸回憶到:
12月20日晚上,深夜,一群紅衛兵突然闖入我的病房,我從睡夢中驚醒。他們高聲叫喊:“穿好衣服,走,走。”我問什麼事情,他們還是這兩句話。我仍然堅持問:到底什麼事情?要說清楚才走。但是他們不由分說,將我塞上一輛汽車,到了一個什麼地方,把我從汽車上拖出來,放在一個地下室裡。
我仍然問他們,到底是什麼事情,你們要負責給我說清楚。但是他們不准我講話。後來他們又讓我坐上汽車到了城外一個部隊的駐地。一間小房裡有一張床。門口放了衛兵。這樣我才明白我是被提了,此時天還未亮。
我剛睡下,三個穿軍衣的紅衛兵走來了,他們大聲地叫我起來,要我交代罪行。我說我並不明白你們是怎麼一回事,沒有什麼好交代的。他們說:哼!彭羅陸楊,你是第二名,你還不知道?站在門外的一個說:他媽的,要當國防部長,還反對林彪。我說,我沒有。他們就破口大罵。我問:你們為什麼老罵人呀?他們還是罵。我說,毛主席要你們罵人?毛主席給了你們罵人的權利?這樣才算封住了他們的口。隨即也就走了。又過了一會兒,天亮了,一個穿軍大衣的走來說:好好躺著想想吧,你是怎樣反對毛主席的?他走後,我問衛兵他是什麼人。衛兵說是專管你們這號人的。
大約三天後。一天早晨通知我:今天要開會,要我穿上從家裡拿來的棉衣,說要穿厚一點才行。一個衛生員拿來兩卷厚厚的繃帶,把我帶著傷口的那隻腳包了又包,紮了又扎。吃過早飯,坐車到了體育館。
媽媽那天同去,用那時的話來說是陪鬥。她回憶:
12月17、18號,瑞卿提出要回家,周總理也同意了,因為在醫院裡實際上也沒有什麼治療。該試的都試過了,也都失敗了。瑞卿跌傷的左腳一直也不能封口。但我們在極度的痛苦中仍感到一點安慰,因為再困難,一家人能在一起也要好得多。可是,12月20日深夜,突然衝來一夥紅衛兵,到醫院裡就把瑞卿搶走了。連衣服都沒有換,還是一身病號服,用病床上的床單一包,就把人連拖帶拉弄走了。這一天夜裡一兩點鐘有一夥紅衛兵衝到家裡,把我也抓走了。同一輛車還抓了梁必業、肖向榮。把我們拉到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