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如今汪道昆已經不在,他又看到汪孚林面色微妙,彷彿對此預計不足,分明彈壓不住局面,他頓時暗歎了一口氣。
就在他已經對汪孚林不抱希望的時候,卻只聽這小秀才突然提高聲音說道:“各位,眼下說的是鄉民賣糧遇阻,無法把糧食換成銀子,於是就無法完稅,這時候說什麼夏稅絲絹,是不是捨本逐末,離題萬里?各位如果真的一心為我歙人著想,那麼剛剛義憤填膺的這幾位老先生,不妨就將這夏稅絲絹之事親自聯名上書給巡按御史,又甚至南京都察院,南京戶部,請他們出面詳查定奪,豈不是最好?”
此話一出,下頭頓時稍稍安靜了幾分。鄉宦們做事,多數是以勢壓人,又或者讓別人衝殺在前,自己營造輿論攻勢在後,嚷嚷歸嚷嚷,一開始就用聯名施壓,在前頭衝鋒陷陣的方式發難,那絕對不是他們的作風。趁著暫時壓下這一撥攻勢之際,汪孚林就再次開了口。
“我今天請各位尊長前輩到這裡來,只為了提出一個建議。我徽州府地少人多,每逢春季,買糧的價格貴,可每逢秋收,賣糧的價格賤,所以一到完稅,農人賣糧換錢,常常焦頭爛額。既然如此,能不能大家體恤一下鄉里疾苦,各湊一份子,我們另開一家糧店?”
一聽這話,汪尚寧終於開了腔:“後生可畏啊!只不過,你這想法聽著似乎可行,實則也太無稽了一些,鄉民賣不出糧食,我等就要另開糧店;若是回頭其他東西緊缺,莫非也要我等一一湊份子來解決?”
汪孚林沒有理會汪尚寧的冷嘲熱諷,繼續說道:“這並不是我首創,原本各地常有社倉,義倉,甚至連當年太祖爺爺定下為制度的預備倉,全都是這樣的宗旨,豐年收糧,以防穀賤傷農,以備災年平糶,但如今徒留其名,已經做不到平抑糧價,又或者防止穀賤傷農了。我所說的糧店,指的是,在每年夏稅秋糧完稅的時候,開出比尋常米行糧店稍稍浮漲一些的價格,收購農人相當於完稅銀兩的糧食,甚至可以參閱各鄉里的賦役冊子,如此就可一舉兩得。至於收回本錢,等到開春又或者糧價上漲時,比市價低一些賣出即可。以糧店之名,行義倉之實,所以,我打算將其取名為義店。”
聽清楚他這番話含義的一瞬間,整個三樓一片安靜。段朝宗心裡哂然一笑,迂腐兩個字卻沒有出口。這些富紳只不過打著為鄉里謀福的幌子,指望他們真的出面做這種事,那簡直是與虎謀皮!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終於有人發出了一聲乾笑:“紙上談兵!孚林,南明若是在,也一定會如此說你!”
汪孚林看向說話的方向,他就知道,汪尚寧一定會跳出來反對。果然,因為他提出的這一重意思大大出乎人意料,這會兒汪尚寧只能親自出馬了。
“你剛剛說別人那是捨本逐末,可你這難道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歙縣負擔之重。最大的就在於這每年數千兩夏稅絲絹!”
眼看汪老太爺霍然起身。竟是終於當眾發難。指責汪孚林的同時又重提舊事,程乃軒不禁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他正要發難,可陡然對上了父親程老爺那阻止的目光。雖說他自從離家出走後,這還是第一次和父親面對面,可之前一句話都沒說過,這會兒他倒沒了往日的老鼠見了貓,想想還是決定按照汪孚林的吩咐,不要輕舉妄動。
果然。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汪孚林寸步不讓地頂了回去:“汪老太爺錯了,歙縣負擔之重,就在於沒人肯挺身而出,用最實在的法子稍稍減輕農人負擔!與其在那種年頭久遠得沒邊,要去在故紙堆裡拼命翻找條例的事情上一再相爭,造什麼聲勢,為什麼就不肯先把這事情放一放,設身處地為父老鄉親做點事?均平夏稅絲絹歸根結底,要朝廷點頭。但義店卻是立刻見效,何樂而不為?”
汪尚寧被汪孚林頂得火冒三丈。若是換成了他在雲南巡撫又或者南贛巡撫任上。遇到這樣狂妄的生員,定然會怒喝一聲把人打出去。然而,他捏緊扶手的一剎那,卻想到自己早已不是還是封疆大吏的時候了。可即便如此,回鄉後在歙縣聲望一時無二的汪老太爺還是吞不下這口氣,他斜睨了侍立身旁的汪幼旻一眼,後者立刻心領神會,往前跨出去一步。
“汪小相公莫非是說,從前歙人拋頭顱,灑熱血,只為求夏稅公平,只不過是無用功?”
“前人拋頭顱,灑熱血,當然不是無用功,但如今是什麼時候?是夏稅最後起運期限在即,是農人收割之後等著賣糧換錢的要緊關頭!”
汪孚林此刻想到的,赫然是汪道昆當初對他說的,苛捐雜稅如牛毛,但歸根結底,什麼夏稅絲絹,根本比不上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