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兄弟被人兩兩架起胳膊提溜到了木柵欄前,因此完全能夠看清楚裡頭那名囚犯的樣子。
舒爾哈齊打心眼裡不肯相信之前就已經傳來的王杲被擒的訊息。儘管這個外祖父對他們說不上很看顧,但也任由他和大哥跟著那些教習其兒孫的勇士學過武藝,讓他和大哥學會了說明人的話,而且在建州女真人當中一向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如今淪落成這樣子,無疑對他的憧憬來說是莫大的幻滅。
而努爾哈赤的心情就要複雜多了,一方面痛惜外祖父竟然被哈達貝勒王臺出賣,一方面卻也意識到這是自己的部族趁勢崛起的大好機會。可丟下自己兄弟倆的祖父和父親,還把他們當成自己部族的人嗎?
然而,他對李如松供述的話卻保留了一部分,覺昌安等人固然是先得到訊息匆忙離開的古勒寨,但王杲也事先為了儲存實力,讓長子阿臺悄悄帶著一部分心腹部眾悄然離開,而後自己留在古勒寨以觀風色,發現明軍竟然動了真格,這才虛懷納諫聽了來力紅的規勸又帶了一部分人馬撤退,而斷後的來力紅則是帶領剩下的人死戰,只這一仗就戰死了千餘人,他也因此被俘。至於王杲逃出古勒寨後,又是如何被王臺出賣送到了廣寧,他就真的不大知情了。
“瑪法……”
舒爾哈齊終究還小,忍了又忍之後,終究還是開腔叫了一聲。靠牆而坐的王杲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等看清楚那兩個幾乎被人把腦袋按在木柵欄上的人影,他登時瞳孔猛地一收縮。因為光線的關係,他不但看清楚了正好在油燈光芒照射下的兩個外孫,也看清楚了他們左右緊緊抓住其胳膊的親兵,但更後頭的李如松和汪孚林。他隻影影綽綽能夠看到兩個身影。看不清是誰。
可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兄弟落在遼東人手上,別人又把他們押來看自己,究竟想要幹什麼?
王杲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用嫻熟的漢語開口說道:“如果誰有話要對我說,不妨直接來,不要揪著兩個孩子!”
看到背靠牆壁的李如松瞅了自己一眼,汪孚林就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只是來看看,一直騷擾得遼東不安寧,也不知道殺了多少遼東將領的王杲是不是有三頭六臂,順帶看看祖孫最後一面是個什麼情景,並沒有什麼話要問他,李兄請便,不用理會我。”
要是沒有之前汪孚林和沈有容那段私談被人聽見了,李如松對汪孚林這番話必定將信將疑,此刻卻是信了八分。他微微一笑,這才站直身子緩步上前。而抓著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兄弟的四個親兵。則是立刻拽著人後退了。這時候,木柵欄就只剩下了這位遼東總兵的長公子抱手而立。
“王杲。你和哈達部的王臺、棟鄂部的王兀堂並稱為女真三英雄,但終究比不上王臺。王臺把你送來了,但你其他的妻兒家小卻都被他扣下了,聽說你的妻妾女兒有的被他收為姬妾,有的被他分賞給下頭的將領,至於兒孫,大約以後也就是寄人籬下而已。我知道你在我遼東兵馬兵圍古勒寨的時候,很聰明地把長子阿臺和一部分兵馬給分了出去,現如今就只有這個兒子還不知所蹤。如果你能夠招撫他,那麼,大帥可以想點辦法,上書朝廷留你一條性命,讓王臺把你的家眷送來。”
這樣複雜的用漢語表述的話,還夾雜著成語,舒爾哈齊勉強聽懂其中一小半,努爾哈赤能聽懂一大半,精通漢語的王杲卻能完全理解。他搖搖晃晃費力地站起身來,挪動著被鐐銬牢牢鎖住的雙腳,一步一步挪上前。沉重的木枷壓在他的脖子上,卻沒有壓彎他的脊樑。直到距離木柵欄只有寥寥幾步,他才停住了腳步,一字一句地說道:“別人怎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喜塔喇氏只有戰死的勇士,沒有為了求生就搭上兒孫的豬狗。”
汪孚林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當王杲迸出這句話後,舒爾哈齊臉上流露出的激動之色,而努爾哈赤的反應卻非常剋制,只是深深低下了頭垂下了眼瞼,讓人難以看清楚他的表情和眼神。而偏偏在這時候,抓著努爾哈赤右臂的一個親兵突然開口斥道:“放肆!就憑你從前寇邊擄掠,殺人無數,送到京師必定是寸磔之後,懸首示眾!知道什麼是寸磔嗎?便是用刀子一寸一寸割下你的肉!識相的話,便領了大公子的好意……”
那親兵正說得聲色俱厲,突然察覺到一旁目光有異,卻是發現汪孚林正用看傻子似的目光看自己。對於這麼個來自京師的進士小白臉,他著實瞧不起,此刻頓時又羞又惱,可下一刻,他就看見李如松回過頭來,眼神中赫然流露出深深的怒意。那一刻,他趕緊閉上嘴,心裡終於意識到自己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