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樹蔭中,能看到山下的位元本區。筆直下去是南區——這一帶黑人住的房子,一直延展到車站那兒。9月初的一天,他帶著尤金到那兒去。他們從城裡走過,談論著政治大事,他們穿過廣場,走過哈頓大道,來到城南的教堂,然後轉向西南,沿著一條彎曲的道路直走到山上的學校前。 txt小說上傳分享
《天使望故鄉》 第十六節(5)
他們走進校園,耳畔響著大樹間奏起的秋的哀歌。走進那座狹長的房子,在寬敞的大堂裡,尤金第一次見到瑪格麗特·烈奧納德。她正拿著一把掃帚、圍著一方圍裙。尤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她竟這麼虛弱。
瑪格麗特·烈奧納德34歲,她生有兩個孩子,兒子6歲,女兒才2歲。她站在那兒,細長的手指撥弄著掃帚把。尤金髮現,她右手食指的指尖是扁平的,像是被鐵錘砸傷了好不起來了。尤金不免冒出一陣冷汗。過了幾年以後尤金才知道,肺病會把人的手指弄成這樣。
瑪格麗特·烈奧納德中等個頭,約有5英尺6英寸高。尤金從一開始的害羞緩過來後,發現她的體重不會超過80到90磅。他已經知道他們有孩子,這會兒便想起他們來了。他順便想到了烈奧納德那結實強壯的身軀,一種恐怖的感覺湧上來,他敏捷的思路馬上想到*的事情上去了。他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攪動,那麼不可思議,那麼令人恐懼。
她穿著一件漿洗得整潔的灰色方格布衫,周身不顯得鬆垮,剛好遮住她那骨瘦如柴的身體。
他腦中還在茫茫然摸索,忽然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只好帶著一種羞恥的感覺,抬起頭去看她的臉。那張臉上是這樣安詳而又熱情,菜色的面板上面一層死灰色,下面包著額角的面頰線條分明,還沒有繃得像骷髏那樣緊。好像是一個病人已經復原到某種程度,不好也不壞,可是她一舉一動都需要非常小心。
她的鼻子很直,連同下頷秀而長的線條,使她瘦小的臉龐上顯出精明果斷的神氣。她兩頰和嘴邊蠟黃的面板不時微微地抽動,似乎表示神經有點衰弱,但這卻無損於她內心永不枯竭地湧現出來的那份平靜的美。她的臉差不多總是安詳的,但也能看出她的內在不斷地和疲勞進行的神經交戰,努力戰勝這個可怕的敵人,不讓它瓦解自己。她的臉上無時無刻不書寫著一部偉大的史詩,讚美她以體內隱藏的偉力進行鬥爭得來的勝利——他每次見到她總有這種感覺:她的兩手永遠緊緊握牢她那千頭萬緒的心絃,因為她一放手,這許多緊張的破壞情緒就會使她四分五裂。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一旦她體內這巨大的勇氣流失出去,她就會立刻崩潰。
她好比疆場上率領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的名將,雖然傷勢致命,卻仍用手一直堵著血流如注的創口,指揮若定,繼續作戰。
她的頭髮相當粗厚,深棕色略帶灰白,中間平分,一把梳到腦後緊緊地打了一個髻。她周身乾淨整潔,像一塊剛刷過的廚房的工作臺。她握住他的手時,他覺得她的手指敏感而有力,同時注意到她那雙操勞過度的手擦洗得多麼乾淨。如果他在這時已經注意到了她身體的衰弱,那完全是因為他感覺到了她的那股純潔。他覺得他所接觸到的不是疾病,而是從未見過的健康。她的形象在他胸中湧起了崇高的音樂,使他的身心大大昇華。
“這位,”烈奧納德先生用手輕輕拍著他的腰部說,“就是尤金·甘特先生。”
“好啊,先生!”她說,聲音低低的好像是充滿活力的樂弦在彈動,“我很高興認識你。”她的話音裡有一種安靜的驚訝,就像有些人遇到或聽到什麼新鮮的事情、或偶然的巧合時所發出的聲音——一種超越了人生和大自然的一切、坦然接受的聲音。忽然間他意識到:生活中的一切對於這個女人都具有永恆的神奇。她能正視任何人內心裡的美、神秘和悲劇,她認為他這個孩子也是美好的。
《天使望故鄉》 第十六節(6)
她的臉有一種奇怪的、熱情的生氣,雖然無形無跡,卻是活生生的。兩個眼珠注視他時由棕色變成微暗,好似一隻鳥剛飛過而留下來兩翼的陰影。她看見他一張生氣勃勃的小臉很不自在地安在又長又瘦的身軀上;她看見他細得像杆子似的兩條腿,一雙內八字的大腳,膝蓋底下的長襪子上幾塊髒兮兮的補丁,和他那件蹩腳外套的袖口上彆彆扭扭伸出來的一大截手腕和手臂;她看見他那瘦削微駝的肩背,和亂麻似的頭髮——可是她並沒有笑。
他抬起頭來望著她,就好像囚犯重見天日、久困在黑暗中的人一旦沐浴在清涼的早晨中、一個瞎眼的人忽然眼翳盡除,所見的只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