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曾刻意地觀察過她,當然也就說不出什麼像樣的心得。若不是自己的突然造訪,他也許都不會想起她。畢竟,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
他們繼續閒談,話題開始漫無邊際,變得令人難以忍受。
不知為什麼,他自小就厭惡閒談,不論對學生還是對手下總擺出一副“沒事別來煩我”的面孔。在桌上聊了兩個多時辰,他完全不知道王一葦究竟說了些什麼,話題飛來飛去——從酒到劍,從花到女人——天上地下無所不包。到了最後他總算弄明白這位妻子的昔年師兄如今已然有家有口,妻妾同時懷了孕,家族的攤子越鋪越大,新近又開張了兩處鏢局,手頭上有些緊張云云。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慕容無風一眼,見他神態安祥,便吞吞吐吐地問他能否借給他一萬兩銀子以應一時之週轉,一年之後一定奉還。
他微笑著答應了。心裡卻明白這人很快就會將錢花得一乾二淨,就算再過三年也賺不回來……生意人看生意人,張口即知。此人談吐雄心勃勃卻大而無當,絕不是塊做生意的料。
——不管怎麼說,荷衣一定高興我這麼做。他自我安慰了一下。
末了,行將告辭,他問王一葦手中可否還有一些荷衣的遺物。果不出所料,王一葦兩手一攤,道:“沒有。師傅那裡可能會有一點。自從師傅唯一的女兒遠嫁江南,且一病而亡,那屋子現在已經空了。只有一個守房的老僕,不知現在是否還活著。唉,我們這些弟子也不像話,成家立業之後各忙各地,逢年過節也不曾去師傅那裡拜祭一下……”
他又有了一線希望,急忙討來陳蜻蜓的地址。
出於禮貌,他精疲力竭地等待著談話的結束。趙謙和連忙告訴王一葦“谷主正在病中,不能久坐”,他這才住了口,親自將慕容無風送回客棧。
第二日清晨他就起程奔赴齊州。
那座宅院坐落在某個荒涼的麓原之上。從外廓上看,幾十年前它曾是一座恢弘的庭院,只是久失修繕,顯得格外陳舊頹敗。那裡果然住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僕,大約也曾練過武功,身體尚還健朗。只可惜鄉音濃厚,說的話他似懂非懂。
老僕說他其實是陳家上一代的僕人,原先並未在此處長住,所以對荷衣沒有很深的印象。他來後一年,荷衣就離開了。記得當時主人剛剛去世,一本名貴的劍譜亦隨之失蹤。為了找到它,弟子之間發生了很大的爭執。最後不知為何,大家一致認為是荷衣偷走了它。荷衣一怒之下離開了陳家,很久也沒有回來。後來弟子們在江湖中偶遇,還曾數次與她為難。
過了幾年,荷衣終於回來了一次,買了很多香燭紙錢來拜祭師傅。她只住了一天就走了。那時這裡已成一座空宅。
他告訴了老僕荷衣的死訊,老僕喟然長嘆,說主人的弟子零落江湖,過得都不順利,中途而歿者竟有四人之多。
最後,他終於問道:“老人家這裡可還有一些荷衣的遺物?”
老人睜著一雙混濁的眼睛,想了想,忽然問:“公子貴姓?”
“姓慕容。”
“你知道慕容丁一是誰麼?”
他怔怔地望著他,眼中淚光忽現,嗓音已有些嘶啞:“知道。——她是我的女兒。”
老人點點頭,茫然地看著前方:“荷衣把她埋在了主人的墓地裡,你要去看一看麼?——你說遺物,這就是她留在這裡的唯一遺物。”
墓地就在山後。見了石碑上字才知道荷衣的師傅本名“陳定翬”,字“逸章”,“蜻蜓”只是武林中人給他起的別號。他的墳地右側,有一個矮矮的小墳,一塊小小的木碑,上面刻著的“慕容丁一”四字,結蚓塗鴉,大小不一,顯然是荷衣的手跡。
他在女兒的墓邊長坐苦思。
荷衣從來不提自己的往事,更不曾提起自己的師傅。除了“陳蜻蜓”三字,他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可她卻肯把自己的女兒埋在他的墓邊,可見他師傅生前,一定對她愛護有加。在她孤獨絕望的時候,他便是她第一個想起的人。
可是,她為什麼說把女兒埋在了壽寧?
他詢問老人可不可以讓他把丁一的遺骸帶回家鄉安葬,老人笑了:“她是你的女兒,當然可以。”
在那個墓裡,他們挖到了一個裝著屍骸的錦匣。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上了鎖的純黑漆盒。
伴著那個錦匣,他獨自在荷衣住過的小屋裡坐了整整一夜。
往事潮水般向他湧來,他反覆咀嚼其中的痛苦、辛酸和甜蜜。
那一夜,他放任自己,陷入到無邊無際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