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太離譜了。瓊恩難以置信地皺起眉頭。“你到底有什麼不怕?”他問,“我真搞不懂,假如你真這麼窩囊,那你幹嘛來這兒?膽小鬼加入守夜人部隊做什麼?”
山姆威爾·塔利久久地注視著他,那張大圓臉彷彿就要塌陷進去。他在結霜的地面坐下,竟就這麼哭了起來,抽抽噎噎,整個身體都在顫抖。瓊恩·雪諾沒了主意,只能站在一旁觀看。他的淚水如同荒冢地的雪,似乎永遠不會停。
到頭來還是白靈聰明。蒼白的冰原狼像陰影一般無聲地靠過去,舔舐山姆威爾·塔利臉上溫熱的淚水。胖男孩驚叫了一聲……但不知什麼緣故,轉眼間他的啜泣就變成了歡笑。
瓊恩·雪諾也笑了。隨後他們一起坐在結冰的地面上,蜷縮在斗篷裡,白靈窩在兩人之間。瓊恩說起他和羅柏在夏末雪地裡找到剛出生的小狼群的故事。這好像是一千年前的故事了。但很快,他發覺自己談到了臨冬城。
“我有時候做夢都還會回去。”他說,“我夢到自己走在空蕩蕩的大廳裡,四壁反射著我的聲音,卻無人應答,所以我加快腳步,開啟一扇扇門,喊著其他人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誰,多半是找我父親,有時候卻是羅柏,有時又是我小妹艾莉亞,或是我叔叔。”想起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的班揚·史塔克,他不禁難過起來。熊老派了遊騎兵北出長城去找他。傑瑞米·萊克爵士領過兩次隊,“斷掌”科林則從影子塔出發,但除了叔叔在森林裡偶爾留下來當路標的火把外,可說一無所獲。一旦進入陡峭的西北高地,各種記號便都突然不見,班揚·史塔克的痕跡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夢中你找到人了嗎?”山姆問。
瓊恩搖搖頭。“一次也沒有。城堡裡總是空無一人。”他從未對人說起過這個夢,更不明白自己此刻為何獨對山姆敞開胸懷,但說出來的感覺真好。“連鳥巢裡的烏鴉也不見了,馬廄裡只剩下一堆枯骨,每次都把我嚇得半死。我開始亂跑,到處開門,三步並作兩步地爬著高塔樓梯,尖叫著別人的名字,任何人都好。最後,我發現自己站在通往地下墓窖的門前,裡面一團漆黑,我只能看見蜿蜒向下的螺旋梯。不知怎的,我很清楚自己必須下去,但我卻不想下去。我害怕等在裡面的東西。古時候歷代的冬境之王都在那兒,坐在他們的王位上,石雕狼躺在腳邊,大腿橫放著鐵劍,可我怕的卻不是他們。我大聲尖叫,我告訴他們我不是史塔克家的人,此地與我無關,然而沒有用,不管怎樣我都必須下去。於是我扶著牆壁前進,沒有火把照明,我只好慢慢往下走。路越來越暗,越來越暗,暗到我直想尖叫。”他停下來,皺起眉頭,覺得很不好意思。“每次夢到這裡,我就醒了。”他醒來時總是渾身冷汗,獨自在黑暗的臥室裡發抖。這時白靈會跳到他身邊,用如朝陽般溫暖的身軀依偎他,然後他會把臉枕在冰原狼長長的白色毛皮上,再度沉沉睡去。“你會夢見角陵嗎?”
“不會。”山姆抿緊嘴唇。“我討厭那裡。”他搔搔白靈耳背,陷入沉思,瓊恩也沒追問。又過了一陣子,山姆威爾·塔利終於開始說話,瓊恩·雪諾則靜靜聆聽,聽這個自承懦弱的膽小鬼親口述說來到絕境長城的的緣由。
塔利家族歷史悠久,盛名遠播,是高庭公爵兼南境守護梅斯·提利爾的封臣。山姆威爾乃是藍道·塔利伯爵的嫡長子,生來就繼承了富饒的領地、堅固的堡壘和一把傳奇的雙手巨劍。劍名“碎心”,是用瓦雷利亞鋼打造而成,父子歷代相傳,已有近五百年之久。
然而不論山姆威爾誕生時,父親對兒子有著何種的驕傲,都已經隨著他的日漸長大、變得肥胖、柔弱又脾氣古怪,而全部煙消雲散。山姆喜歡聽音樂,喜歡編曲子,喜歡穿柔軟的天鵝絨,喜歡跟在城堡廚房的師傅身邊、陶醉於他調製的檸檬蛋糕和藍莓甜餅的濃郁香氣裡。他的興趣在於讀書以及和小貓玩耍,手腳笨拙的他,卻又反常地熱愛舞蹈。只是他見了血就反胃,連看殺雞都會哭。角陵的教頭來了又去,試圖將山姆威爾變成他父親所期望的驍勇騎士。這孩子受過罵也捱過棍,嘗過耳光也熬過餓。有個人叫他穿著鎖子甲睡覺,好讓他習慣軍中生活。另一個人則叫他穿上母親的衣服,繞城示眾,用羞辱來激發他的男子氣概。結果他卻越來越胖,膽子越變越小,最後藍道伯爵的失望轉成憤怒,終至厭惡。“有一次,”山姆透露,他的聲音像是悄悄話。“從魁爾斯來了兩個白面板藍嘴唇的男巫,他們殺了一頭野公牛,然後把我浸在溫熱的鮮血裡,可我並沒有像他們所說的那樣變勇敢,我只覺得噁心,嘔吐。結果父親教他們兩個都吃了頓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