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這還是一個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采芹不由自主的睜開了眼睛,淚水瘋狂的從眼角流下去,濡溼了她的頭髮,她吸著鼻子,掙扎著說:
“你……不要這樣子,你……把我弄哭。”
“對不起,”他也吸著鼻子。“你是要先和我共飲一杯甘蔗汁?還是先看一封信?”“一封信?”她愕然的問:“什麼信?”
他把信箋豎在她眼前,讓她去唸那上面的字跡,她努力張大眼睛,集中視線,吃力的去看那文字,只看了兩段,她已經喘不過氣來了:“不行,我看不清楚,你念給我聽!”
“好。”他把托盤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他開始低聲的、仔細的、清晰的念著那封信,她一動也不動的躺著,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他終於把那封信念完了,包括那段“又及”:“采芹和我談到那張畫像裡的彩霞,她曾說,那是黃昏後的彩霞,因為黃昏後就是黑夜。請代我轉告她,黃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樣的。反正,那是你們的‘彩霞’。對一對真心相愛、終身相守的情侶來說,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他放下信箋,注視著采芹。采芹那含淚的眸子,閃亮得像天際的星辰,她整個面龐,都綻放著無比美麗的光彩。她嘴裡喃喃的背誦著:“對一對真心相愛、終身相守的情侶來說,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她大大的喘了口氣,望著書培,喜悅而崇拜的叫著:“噢,書培,他是個多麼偉大,多麼偉大的父親啊!”書培含淚凝視她。“我只有一點點懷疑……”
“懷疑什麼?”“他會不會嫌你這個兒媳婦太瘦了!”
“噢!”她叫,熱烈的握住他的手。“給我那杯甘蔗汁!我又餓又渴!我要好起來,我要馬上好起來!”
他捧住那杯甘蔗汁,扶起她的身子,望著她如獲甘霖般,一口氣喝了下去。她沒有嘔吐,她一點也沒有嘔吐。他的眼睛溼漉漉的,憐惜的、專注的、深切的停在她的臉上。
關若飛悄悄的拉了拉殷振揚的衣袖,這間房間裡,再也不需要他們兩個人了。不受注意的,輕輕的,他們退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采芹和書培沒有注意任何人的來往和離去,他們只是那樣深深的含淚相視,兩人的眼光緊緊的交織著,彼此注視著彼此,彼此研究著彼此,彼此吞噬著彼此,彼此包容著彼此……一任時間靜靜的流逝。
窗外,黑夜正慢慢隱去,彩霞飛滿了整個天空。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七日黃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一日黃昏初度修正
一九七八年八月七日再度修正
後記
民國六十四年(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我收到一位讀者的來信,希望我見他一面,聽一聽他的故事,“值不值得寫成一篇小說”。說真的,這些年來,我收到這類的讀者來信實在太多,大部分都被我回絕了。因為,我越來越發現,真實的故事最難寫,它們永遠會陷於兩種情況;一、太平凡。平凡得根本沒有一寫的價值,只有故事的主人翁才認為它“可歌可泣”,事實上可能已經被人寫爛了。二、太離奇。有些真實故事離奇得像假的,我有位朋友一生結婚了六次,次次驚心動魄。另一位朋友歷經摔飛機、撞車、翻船……而大難不死。這些故事完全不合於邏輯學,寫出來準被人罵為:“編故事都編不完整”!因而,我很怕聽真實故事,也很怕寫真實故事。但是,我的小說裡仍然有很多是取材自真實故事,像“彩雲飛”、“窗外”、“碧雲天”、“女朋友”、“在水一方”、“六個夢”……等等。當然,即使是真實故事,也經過了我的誇張或潤飾,該增的增,該減的減,與真正的原來面貌,不可能再一模一樣了。有時,我這些真實故事的主角,也會對我說一句:“比我自己的故事美多了!”
可見,我常常會把故事過分的美化,而削弱了它的真實性,我不知道,這算我的成功,還算我的失敗?
話說回頭,當我收到那位讀者來信的時候,我並不想見他的,我發現他的信寫得非常好,文筆流暢而詞句動人。於是,我建議他“自己寫”。一週後,他寄來厚厚的一本由活頁紙訂成的冊子,和一封短簡:
“……你以為我沒有嘗試過自己寫嗎?我寫了很久,只能寫一些片段,而不能把它組合成一篇完整的小說。像拍電影,我跳拍了許多鏡頭,卻不知道怎樣‘連戲’。所以,我才決心放棄,而把這個‘故事’送給你。因為,我那故事中的女主角──采芹,是你的書迷,她堅持要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你……”
我開始閱讀他所寫的那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