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中午,是最可留戀的時光。小煐喜歡穿著白地小紅桃子紗短衫、紅褲子,坐在板凳上,喝完一碗淡綠色的、澀而微甜的“六一散”,就拿出謎語書、還有童話書,念出聲來。那種綠綠的六一散,是以滑石粉和甘草為原料的解暑湯劑。之所以綠,是因為裡面加了西瓜皮。
天井的一角,有一塊青石砧,是小煐最早的啟蒙課堂。有一個瘦小清秀的男僕,常用毛筆蘸了水,在上面練習寫大字。他也常給小煐講《三國演義》,小煐喜歡他,沒緣由地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毛物”。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童年氣息如春日遲遲(5)
而“毛物”的妻,自然就叫做“毛物的娘子”,簡稱“毛娘”。毛娘也是聰明的,能講“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的故事,非常可愛,但心計也頗深。
一種世俗的情趣,也許從那時起,就浸入了張愛玲的靈魂。
張愛玲的這篇《私語》,與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堪稱寫童年生活的雙璧,都有很強的帶入感。尤其是寫了一些稀奇物兒,寫了憨態而有趣的人,還有遠離塵囂的園子及童稚的惡作劇,這些距今幾十年前的淳厚趣味,如今已是永遠絕跡的了。
小煐好奇的眼睛,也看到了家中很陳舊的習俗,像一些褪了色的畫面。
“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母親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母親醒來時總是心情不好,要和小煐玩好一會兒,才能高興起來。
成年後的愛玲還記得:“我開始認識字塊,就是伏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後,可以吃兩塊綠豆糕。”
等認了些字後,家裡給小煐和弟弟請了私塾先生,一天讀到晚。悠長的誦讀是難忘的——在傍晚的窗前搖擺著身子。讀到“太王事獯於”,卡殼背不下來了,直到忽起頑心,把它改為“太王嗜燻魚”,方才記住了。
小煐還常由傭人帶去給堂伯父張人駿請安。記憶裡,孩童見老人的場景,也有蒼涼入骨的意味。
這位白了鬍子的老一輩,在武昌起義爆發時,是兩江總督。曾依仗張勳之勢,準備頑抗到底,但終沒能守住南京,縋城而逃,躲進停泊在下關的日本兵艦,逃往上海。此時,正在天津當寓公,景況已相當貧寒。
張愛玲幼時對他的印象,到成年後還歷歷在目:
一個高大的老人家永遠坐在藤椅上,此外似乎沒有什麼傢俱陳設。
我叫聲:“二大爺。”
“你認了多少字了?”他總是問。再沒有第二句話。然後就是“背個詩給我聽”,“再背個”。還是我母親在家的時候教我的幾首唐詩,有些字不認識,就只背誦字音。他每次聽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就流淚。(《對照記》)
值得注意的是,幼年的張愛玲,對事物便有很獨特的感知。也許,這就是“天才”的潛質吧。
儘管對童年的追憶,都是在她成名以後寫出來的,但是所描述的那種印象,卻一定是來自幼年的感知。
諸如下面的這些對於“器物”、“顏色”和“吃”的印象——
“松子糖裝在金耳的小花瓷罐裡,旁邊有黃紅的蟠桃式瓷缸,裡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陽光照到那磨白了的梳妝檯上。”
“小時候常常夢見吃雲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一直喜歡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時候設法先把碗邊的小白珠子吞下去。”
這種觀察事物的眼光,相當自我——唯其如此,人在感覺上才會細膩,且視角獨特。
中國現代以來的作家,大多觀察力粗疏,這是比文字功夫低劣還要嚴重的缺陷。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中,那些“七寶樓臺”式的警句,常為“張迷”們推崇到極點。其實,那不單是文字的天才所致,在觀察力上的天賦,才是文字出彩的根本。
封閉的童年,是快樂的,惟一的不快,似乎是來自弟弟。弟弟比她小一歲多,生得漂亮而文靜,而且很知道自己是最受寵的孩子。
張愛玲說,對這個弟弟,“從小我們家裡誰都惋惜著,因為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長輩就愛問他:‘你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明天就還你。’然而他總是一口回絕了。有一次,大家說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問道:‘有我好看嗎?’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虛榮心”。見《童言無忌》。
但是,弟弟又很不爭氣,多病,因為“忌口”因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