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櫥窗通亮,完全像上海。一高興就沒大注意,吹了風,回去就嘔吐。——奇怪的是,她此後成了慣例,每遇風寒感冒,必要嘔吐。
愛玲感激胡適的細心,在電話裡告訴他,剛吃了回來就吐了。胡適也就作罷。
在炎櫻家住了一段時間,愛玲感覺不是長遠之計,所以聽說炎櫻曾有熟人住過一個職業女子宿舍,去看了看還行,於是就搬過去住了。
這個宿舍,是救世軍辦的。救世軍是基督教的慈善團體,以救濟貧民而出名,因而這種住處不很體面,“誰聽見了都會駭笑,就連住在那裡的女孩子們提起來也都訕訕地嗤笑著”。
愛玲此時一是沒別的辦法,二是反正沒別人認識,也就不在乎了。
女子宿舍的場景,有些怪怪的。入住雖然有年齡限制,但也有幾位年長的胖太太,大概與教會有點關係,似乎是打算在此終老的。管事的老姑娘,都稱為“中尉”、“少校”。餐廳裡為大家代斟咖啡的,是從街上臨時收容來的流浪漢。
令張愛玲感動的,是有一天胡適先生專門來看望了她。
愛玲請先生到客廳去坐,裡面黑洞洞的,足有一個學校禮堂那麼大,還有個講臺,臺上有鋼琴,臺下空空落落放著些舊沙發,沒什麼人來。
張愛玲也是第一次進到這裡來,看著空洞的大廳,只好無可奈何地笑。但是,胡適卻稱讚這地方很好。愛玲就想:“還是我們中國人有涵養。”
坐了一會兒出來,胡適一路四面看著,仍是滿口說好,倒不像是在敷衍。不過,也許這並不是在誇環境好,而是在表揚愛玲沒有虛榮心,在這樣簡陋的地方也能安之若素。
這一次送胡適出來時的情景,張愛玲刻骨銘心,連多年以後的回憶也字字帶有深情——
我送到大門外,在臺階上站著說話。天冷,風大,隔著條街從赫貞江即赫德遜河。上吹來。適之先生望著街口露出的一角空濛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霧,不知道怎麼笑眯眯的老是望著,看怔住了。他圍巾裹得嚴嚴的,脖子縮在半舊的黑大衣裡,厚實的肩背,頭臉相當大,整個凝成一座古銅半身像。我忽然一陣凜然,想著:原來是真像人家說的那樣。而我向來相信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來沒穿大衣,裡面暖氣太熱,只穿著件大挖領的夏衣,倒也一點都不冷,站久了只覺得風颼颼的。我也跟著向河上望過去微笑著,可是彷彿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適之先生。
這裡面提到的“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是說凡是著名的公眾人物,都有很鄙俗的一面。這是張愛玲一貫的觀點,可是見了胡適,她才凜然一驚——原來此人是個例外!
張愛玲臧否人物向來苛刻,以這樣的口吻來寫一個故交,絕無僅有。看似平淡的文字,細品起來,真是撼人心魄!
老人家有強烈的幻滅感,她很同情,因為她也有過幻滅——比很多人的幻滅要早得多。
1956年2月,張愛玲搬離紐約,去了新英格蘭美國東北部。,其間跟胡適透過信,彙報過她結婚的事情張愛玲自己記成“幾年不通訊息”,不確。。
1958年,張愛玲申請到南加州亨廷頓?哈特福基金會住半年,享受寫作資助,曾寫信請胡適先生作保。胡適答應了,順便把愛玲三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寄還。書裡通篇都圈點過,又在扉頁上題了字。愛玲看了大受震動,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那心情,在後來寫回憶文章時都感覺無法形容。
也就是在1958年,胡適返臺,就任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愛玲是在報上讀到訊息的。
1962年,胡適在一次宴會上作講演後,心臟病猝發,幾天後逝世。張愛玲那時正為生活的重負所迫,在報上看到噩耗,也沒太悲痛,只是心情惘惘的。也許在她的印象中,胡適早已不是現實中人,而是歷史上的人物了。
她當時想:“在宴會上演講後突然逝世,也就是從前所謂無疾而終,是真有福氣。以他的為人,也是應當的。”
直到70年代初,張愛玲稍安穩下來,想譯《海上花列傳》,不由得想起,假如早幾年動筆的話,不但可以請胡適幫忙推介,而且他也會感到高興。想著便一驚——“這才真正覺得適之先生不在了”。
那以後,一想起胡適先生,愛玲就幾欲流淚,但是又不願意去想。有很多的人物,就這樣消逝了;有很多的氛圍,也已蕩然無存了。她只覺得“那種倉皇與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