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樓,她看著室內陳設也眼熟得很,就是那種中國味道十足的堂屋,一律的漆木紅亮桌椅、古香古色的紋圖花瓶……枝枝節節的,全都能引起故國之思。
胡適先生穿著長袍。他的太太江冬秀在一旁,說話還帶著點安徽口音。愛玲的家裡有不少女傭是安徽人,因此她聽著更覺親切。
在張愛玲眼中,江冬秀“端麗的圓臉上看得出當年的模樣,兩手交握著站在當地,態度有點生澀”。
愛玲想:“她也許有些地方永遠是適之先生的學生。”又想起以前讀過的有關文章裡說,他們夫婦倆是舊式婚姻中罕有的幸福的例子,看來說得不錯。
胡適夫婦倆都很喜歡炎櫻,問她是哪裡人。炎櫻用國語回答,不過她離開上海久了,中國話已不大嫻熟了。
愛玲喝著主人泡著的綠茶,還沒進門就有的那種時空交疊感,現在越發地濃了。
眼前的這位尊長,以前從未謀面,但是絲絲縷縷的淵源,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有了。以前看過的《胡適文存》,是放置在父親窗下的書桌上的,與一些不入流的書並列著。
還有《海上花》,記憶裡似乎是父親看了胡適的考證,才去買來的。《醒世姻緣》則是愛玲破例向父親要了4塊錢去買的。
最可稱奇的,是姑姑和愛玲的母親居然和胡適先生同桌打過牌!
抗戰結束後,有一次各報上都登出胡適回國的照片。愛玲記不得那是下飛機還是下船了,只記得胡適先生笑容滿面,“笑得像個貓臉的小孩,打著個大圓點的蝴蝶式領結”。
姑姑看見,笑了:“胡適之這樣年輕!”
那時,胡適對局勢還抱有很高的期望,保持著他宣稱的那股“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的勁兒。
現在,胡適先生年屆64歲,堪堪就要步入桑榆向晚的境地,而他當年親手放出“魔瓶”的力量,則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個樣子,他恐怕早已意態蕭然了。
初次拜訪之後,愛玲後來又去看過胡適一次。這次她注意到:在胡適的書房裡,整個一面牆上是一溜書架,幾乎高齊屋頂,造型簡單,但似乎是定製的。可是這書架不是放書的,全是一疊疊的資料夾,多數都亂糟糟地露出一截紙。
這大約是先生作《水經注》考據用的,整理起來不知要耗多少時間與心力。愛玲一看見這個,就心悸。
胡適在思想界名聲若日月,張愛玲不大會應酬,所以她跟胡適談話,總是如對神明。以她自己的話形容,“是像寫東西的時候停下來望著窗外一片空白的天”,只覺得那空茫裡蘊藏得很多,但又不知究竟有些什麼?
她後來還記得,在交談中有兩次因為自己不大會說話,以至險些卡殼,虧得胡適老練,馬上轉寰了過去。
一旦談得深入,愛玲才知道,胡適與她的家族原來大有淵源。胡適的父親認識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胡適說,你的祖父幫過我父親一個小忙。
由於愛玲的長輩們都不願提及家族往事,所以愛玲並不知道有這段小故事。
光緒七年(1881),張佩綸寫信介紹他的父親胡傳,去見一位有實權的“清流”朋友,這是胡適父親後來事業的開端。待張佩綸遭貶謫時,胡適的父親很關切,曾寄信函並寄銀200兩。張佩綸似甚感動,在日記裡特書此事。 txt小說上傳分享
和胡適一道凝望赫貞江(3)
看來,張佩綸所幫的這個忙,可不是一般的“小忙”,而是決定命運的“大忙”。
胡適在收到《秧歌》後,顯然是專門查了資料,弄清了兩家先輩的這些關係。他後來對張愛玲格外關心,大抵也是出於此。
就在張愛玲跟炎櫻初訪胡適以後,炎櫻對這位中國的大名人也很感興趣,特地向周圍的美國人打聽,而後對愛玲說:“喂,你那位胡大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沒有林語堂出名。”
林語堂是下了功夫做中西文化交流的,在美國也是大名鼎鼎,當然不足怪。張愛玲只是替胡適抱不平。
她後來在《憶胡適之》一文裡說:大陸的下一代人當中,“反胡適的時候許多青年已經不知道在反些什麼”,而“年代久了又倒過來仍舊信奉他”。用她的話來對照近年大陸一些中青年學者對胡適的狂熱追捧,真該感嘆她的先見之明!
後來,胡適對張愛玲一直很關照。感恩節那天,怕她一個人寂寞,還打了電話來,請愛玲與他全家一起去吃中國館子。
不巧,那天張愛玲跟炎櫻到一個美國女人家裡吃飯,飯後走出來,看見滿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