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馬長大後,有次和我一起喝酒的時候回憶起小時候,他說他真不大記得他小時候發生了些什麼事。童年,少年,發生了些什麼,他似乎都不大記得。那時候怎麼過來了,他都不知道了。他說對於那時候,他的記憶好像接近空白,就好像沒有活過一樣。他說他人生的記憶是從大學第一天開始的。
我人生有記憶是從大學第一天開始的。是的,就是這句話,已經成為達馬的經典語句。他總是說他人生有記憶是從大學第一天開始的。從沒有改過嘴,搞得我們最後都不得不信以為真。不過這句話不明擺著有毛病嗎?那個正常人會說自己的人生記憶是在成年以後才開始的,之前的十幾年都是空白?不過達馬看起來一點不像說謊,裝腔作勢來糊弄我們這幫朋友,而且他本性正直,不是那種隨便的人。我們只得相信他。後來我竭盡心力仔細分析後得出一個唯一可以解釋的結論,那就是,達馬在成年以後的經歷太精彩炫目了,以至於它們壓迫到他早年的記憶,把它們變成了一片沒有感性汁液也沒有內容的乾巴巴的空白。
好吧,說到那個經典大學第一天。其實也不是大學第一天,是大學開始後若干天,也許是達馬出於方便就順口那麼說了。恩,高考完後,我和達馬一起考進了省城一所沒有什麼名氣的專科學校。我是因為高考失誤又加上填報志願失誤,一肚子的怨恨,不過還好有達馬這個老朋友陪伴。達馬呢,你知道,那個瘦不拉嘰毫不起眼的達馬是不會一鳴驚人考個什麼名牌大學讓人側目而視的,他從來不太引人注目,大約也只能上這樣的學校。可誰知道,他去了這所學校,命運卻完全逆轉,幾乎成了這所又小又破的學校的明星人物。
一切就是從軍訓的最後一天開始的。新生入學就要進行一個月的軍訓,來提高它們的組織性紀律性。我記得那個九月省城的雨水似乎特別多,我們在雨水泥濘裡摸爬滾打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到了最後幾天終於轉晴了。不過太陽又出奇的大,特別毒辣。第一天地上的積水被曬乾了,第二天操場上的稀泥被曬的乾硬了。第三天太陽就來灼燒我們這些嬌嫩學生面板裡的汁液了。不過大家都特高興,訓練得起勁。因為天氣一轉晴,就意味著軍訓最後一天的射擊考試就毫無疑問了。真槍實彈,誰不期待呢。
等真到了那一天,太陽依舊的大,似乎一切都被照的明晃晃的。新生們穿著統一的軍訓服排成方陣坐在大操場上待命。被連長叫到名字的起立,列隊,然後進入射擊場。每次只能進去十個人,因為裡面只有十個靶位。開始的時候,操場上很安靜,大家排著方陣在那裡安心的等待著。第一組槍響後,我聽見達馬在我旁邊的那個方陣裡冷不丁的冒出一句:“哈哈,開槍了。”有些孩子氣的興奮。被一個維持秩序的小戰士立馬呵斥了一句:“保持安靜!”
那一天我們系很不走運,其他系都打完了才輪到我們系。那時候我們已經在太陽下曬了兩個多小時,聽了兩個多小時的亂七八糟的槍聲,大多頭昏眼花神情疲憊。不過當連長叫到我們名字的時候,我們又立馬精神抖擻起來。
達馬和我一組,他在四號靶位,我在七號。連長站在一號靶位後面,喊:臥倒!於是我們臥倒。我裝子彈的時候,手都有些顫抖。當然是因為激動。現在一切就緒,就等連長髮令了。我猛嗅了幾下鼻子,我喜歡場內那沒有散盡的硝煙味。
就在這會兒,四號靶位的達馬從地上爬了起來,端著他的半自動步槍,掉轉槍口,對著他左邊的幾個人。
“不許動!不然,我殺了你! ”
一號靶位和三號靶位都是女生,她們尖叫一聲,抱著頭在地上蜷作一團。三號靶位山東籍的男生禁不住結結巴巴地叫罵起來,去你媽的!槍裡可是有子彈的!去,去,去你媽的。
“知道,知道。所以才叫你別動!把手放到腦後! ”
一號靶位後面的連長臉都白了,他指著達馬說,小心走火!你這王八蛋。別開玩笑,別開玩笑!說完他就要往達馬這邊過來。
達馬猛然把槍口一挺,對著他,厲聲叫道:
“你也別動!不許過來! ”
連長在原地愣住了。從我這邊看過去,達馬抱著那杆槍實在像是一個兒童團的孩子。令人遺憾的是我看不到達馬那一刻的表情,我只能靠連長那張煞白的臉的反射來估猜那個達馬的神態。雙方就這麼僵持了好長一會兒。忽然聽到達馬笑了起來,一抽一抽的。這是我和他一起幾十年見過的他最燦爛的笑容。他把槍放回地上,然後自己又重新趴好,一副準備射擊的樣子。達馬以為他的玩笑已經順利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