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進展開奏章,見是花正芳上的一道遺章。他就是在寫完這道奏章之後,懸樑自盡的。奏章上的字跡略嫌潦草,與老人平日裡工整的書法大不相同,顯然其在寫奏章時,身體不似平日那麼靈便。到奏章最後部分,更是字跡潦草,有些地方還寫了別字。看的出,他在書寫最後一部分文字時,身體其實已經到了非常痛苦的地步,完全是強撐著,把奏章的最後一部分完成。
范進可以想象出當時的情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先是和妻子發了一通脾氣,又不知走了多久,早已被病痛折磨而瀕臨崩潰的身體,無法支撐他長時間的行動。等他來到城隍廟,看著楊繼盛神像時,身體想必已是難以維持。人在那種時候,精神是很容易出現幻覺的,看著楊繼盛神像,說不定就會產生與忠臣魂魄交談的幻象。
本來花正芳就是一個嚴苛又有些偏執的人,做了多年言官,對於工作以及信念的維護,已經超過他對生命的重視。平素裡便不是很受歡迎的人,在被疾病折磨的時刻,更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孤獨的俠士。在那間廟裡,他肯定是把自己當成了不畏權奸的楊繼盛,所以寫下這份奏疏之後,以最為壯烈的方式,向著不可能戰勝的目標發起最後一次衝鋒:死諫天子,屍劾張居正!
這份遺章,是對張居正的彈劾。其中既包括對張居正不肯丁憂的大力抨擊,也有對他上任以來,任用私人,起居奢靡,獨霸朝綱目無君上的彈劾。老人在平日裡就有不少對張居正的不滿,但是總歸是考慮到朝政需要張居正維持,很多事沒有說出來。或許在他看來,張居正雖然不好,但是眼下是最不壞的那個,除了他就沒有更好選擇,只好忍下來。
但是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尤其是得知鄒元標、伍惟忠因為反對奪情即將面臨廷杖時,老人選擇了爆發。大概是接受了錯誤的訊息,以至於在花正芳的認知裡,鄒元標被捕要吃廷杖的原因是觸怒權相而不是太后,所以對張居正最後的耐心也失去了,把所有的不滿一發說了出來。
文死諫,武死戰。
這話說說可以,真能做到的大臣鳳毛麟角,花正芳這份奏章一上,無疑要開大明一個先河。自己千防萬防,好不容易把焦點分散掉,又會馬上被他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從而前功盡棄。
不管他說的是否有道理,以自殺的形式彈劾,張居正的日子只怕是好過不了。再者他上面說的都有理有據,證據詳實,張居正的不檢點處,基本都被曝光個乾淨。這些問題,有些是小問題,比如張嗣修中榜眼。但有些則是大問題,或者說未來會成為大問題的隱患。比如張居正的奢靡,張居正家裡使費無度,歌舞宴會通宵。再比如張居正任用之人私德多有不檢,貪墨之風盛行等等。
這些事很多屬於看破不說破,以眼下大明官場的客觀實際,大家比拼的就是下限而非上限。既要完美無缺,又要肯對張居正俯首聽令,還能有用的人本就不多。何況張居正搞的新政嚴格說,有些急功近利,太急於求成,用的人就難免手段有瑕疵。單純意義上的好人,未必肯為張居正服務,再者也未必有用。要用人,就得接受他們有汙點,否則就會無人可用。這種想法可以理解,但拿不到檯面上說。
這些東西拿到皇帝面前,當下或許不算什麼,但是皇帝會長大,一如人心會變。等到未來會怎麼想,就很難說。以當下而言,這份奏章一上去,張居正再怎麼想回朝也辦不到,丁憂之後是否能回閣辦差,都在兩可之間,這對范進來說,自然是不能接受之事。
他當下把奏章一合,“這份奏章不能遞上去。”
“為師也知道這奏章不能遞,但是該怎麼交代?這事瞞不了多久,一會就會有本地的巡城御史過來。言路上用不了多久也能知道訊息,一個言官吊死在楊忠愍廟裡,必有緣故,那些言官可不會放著這事不問。這份奏章內容雖然沒人看過,但是確實有人知道有這麼一份奏章,你要光想把它淹了,可不容易。為師的謀略不及你,這事只能你來辦。”
范進心知,恩師如今也是江陵船上人,自然不希望這船翻掉,也未必真是無計可施。但是這麼大的事辦下來,與張居正牽扯太深,未來一旦事敗,也會成為仕林公敵。侯守用和張居正的交情還沒到這個地步,換句話說,就是犯不上為張居正拼這麼大的命,把自己拉來,實際是希望自己頂鍋而已。
雖然看出其用心,但是范進並不想推辭。這麼大的事,張居正肯定要知道,更會知道是誰替他解決了這麼大的麻煩。在顧實上本參奏張居正的前提下,自己為他做這麼大的事,不信他沒有觸動。
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