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我夢見臉上一陣癢,抬手觸控,指頭上蹭下一層厚重的油彩。
羅蘭·巴特談到:“在電影裡,不論有關平面的修辭學怎樣,能指自身從本質上講總是平滑的;這是一種不間斷的畫面連續動作;膠片――名稱起得好,它就是一張無開裂的皮……”
而我們的露天電影時代,斷片經常發生。對兒童來說,幾乎是恐怖的經歷。膠片燒著,女主角完美的五官突然浸到滾油裡,邊緣焦糊,中間鼓起可怕的大泡――魔鬼降臨,它火焰般的面板上,兩隻骷髏的眼睛深陷,張開無牙的嘴……轉眼之間,它的臉又翻卷著消失。那個階段,我的噩夢彷彿全部是在重現一場放映事故,那些鬼臉,與燒灼的膠片一模一樣。
十五歲的一個夜晚,我被開水燙傷。從昏厥中醒來,我感到強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臉上摸一下……我驚恐地發現一片很大面積的面板,貼在自己的指端。瞬間蔓延的疼痛,讓我覺得被火包圍。幸福生活的膠片,從一個特定鏡頭那裡被燒燬。
當放映中出現斷片現象,處理方法是把膠片的藥膜面刮掉,露出片基,刮出毛茬以後,用特製膠水粘合。很多年我試圖忘記那場青春期的災難,我拼命刮擦記憶,重新銜接我的過去。我不喜歡照鏡子,這樣就不被提示,彷彿自己並未被毀容,保持著“無開裂的狀態”。如同必須刮出片基與毛茬一樣,為了維護所謂的完整,你必須遭受磨蝕,直至暴露疼痛的深層。
偶爾我會想起,做過的那個夢,夢裡的中國城和臉上蹭下的油彩――就像回憶別人導演的短片。電影能夠製造和我們的生活不對稱的華麗與奇蹟;而生活與電影重合的,總是那些低微、沉痛、不被緬懷的部分。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兩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個手背向內,一個手心向內,對成一個取景框。我輕微錯動四根手指的位置,造成寬銀幕的比例。
誰的告別,拉下絲絨帷幕?誰的道具箱開啟,收拾浮華而廉價的珠翠?誰的妝容,被淚水和寂靜沖洗?誰的身體,從臺詞中蟬蛻?誰的咒語,被另一個人被當作搖籃曲催眠?誰的你,在承擔孤兒一樣的命運?在觀眾散場的洪流中,誰又允許誰,帶上古怪的動物,躲進諾亞方舟?把攝影機當作上帝的左眼,看一看這個需要意義才能支撐的世界。
……電影開始了,兩個小時。擰緊體內的弦,鍾一樣開始走動,感到自己在旋轉中輕微暈眩。許諾自己,這是天堂。
寫給匹諾曹(1)
我一眼就看到匹諾曹站在聾啞學校的門口,手裡拿著花。車流往來,人流穿逡,視線裡全是灰暗的顏色──這是下班的高峰期,勞動的人們要回家,好像鉗子、錘子什麼的最終要砰砰地扔回工具箱,扔回黑暗,扔回孤獨中的睡眠。曬得黝黑的匹諾曹就像一隻釉質花瓶那樣佇立著,奪目的一捧百合擁在懷中,誇張又文藝。
鮮花,以既沉靜又熱烈的語言表達──要麼說明受花者的蠱惑魅力,要麼說明送花人的善良品德。有生以來第一個收到鮮花的生日,我格外欣喜,儘管明白匹諾曹是個專門安撫失意者的愛心大使。暮色四合,手中的花朵愈加綻放遺世獨立的美──它們既脫離了生,也脫離了死。
蝙蝠在黃昏綢質的水面上翩飛,微小的蠓蟲也起起落落,飛翔在也許是此生最後的月色中。我坐在草地上,漫無目的地談天說地。對面傾聽的匹諾曹不僅穿著短褲,還穿著拖鞋;不僅穿著拖鞋,還穿著一雙黑色絲襪──他的搭配顯然不合乎我的審美傾向,尤其當他把拖鞋脫到一旁,遠遠伸過一雙被黑襪子覆蓋的大腳丫。我一貫挑剔衣裝,不理解穿著T恤參加宴會的,也不接受穿棉毛褲睡覺的,可是對喜歡的人抱有格外寬鬆的尺度──視若無睹,我頑強地把那雙黑襪子當作一雙柔軟的高靿兒皮鞋來看待。
──那天比昨天清晰。那天我們整夜清談,說一些遙遠的不需要人物參與的事情,想著一些與生存無涉的遙遠話題,比如成長,比如真理,我們偏執而無效地在生死中尋證意義。
2000年的冬天聽到羽·泉的這首《愛浪漫的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聽得絕望,令人感到有點羞恥的是,眼淚緩慢卻不容阻止地流下了我的面頰。
“雪夜,街頭,路燈下,幾個朋友,閉著眼,仰起頭,嘗著雪花。我們都是愛浪漫的人,用瞬間的領悟驅趕一生的哀愁;我們是愛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輕的夜裡別無他求。
雪夜,床頭,燭火中,幾個朋友,點著煙,再聚首,探討活著的理由。我們都是愛浪漫的人,用片刻的幻想築起心靈的閣樓;我們是愛上浪漫的好朋友,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