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路上一人獨行,肚裡在想什麼心事,遇見小同學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樣子。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強,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覺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連不以為她是美的,竟是並不喜歡她,還只怕傷害她。美是個觀念,必定如何如何,連對於美的喜歡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張愛玲卻把我的這些全打翻了。我常時以為很懂得了什麼叫驚豔,遇到真事,卻豔亦不是那豔法,驚亦不是那驚法。
我竟是要和愛玲鬥,向她批評今時流行作品,又說她的文章好在哪裡,還講我在南京的事情,因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我而且問她每月寫稿的收入,聽她很老實的回答。初次見面,人家又是小姐,問到這些是失禮的,但是對著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關心她的身體與生活。
張愛玲亦會孜孜的只管聽我說,在客廳裡一坐五小時,她也一般的糊塗可笑。我的驚豔是還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歡,因為我這真是無條件。而她的喜歡,亦是還在曉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這樣奇怪,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後來我送她到弄堂口,兩人並肩走,我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麼可以?”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二
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她房裡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傢俱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斷乎是帶刺激性。陽臺外是全上海在天際雲影日色裡,底下電車噹噹的來去。張愛玲今天穿寶藍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三國時東京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裡竟然膽怯,張愛玲房裡亦像這樣的有兵氣。
我在她房裡亦一坐坐得很久,只管講理論,一時又講我的生平,而張愛玲亦只管會聽。
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鬥,而中國舊式床欄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蠻橫潑辣,亦有如薛仁貴與代戰公主在兩軍陣前相遇,舞亦似鬥。民歌裡又有男女相難,說書又愛聽蘇小妹三難新郎,王安石與蘇東坡是政敵,民間卻把來說成王安石相公就黃州菊花及峽中茶水這兩件博識上折服了蘇學士,兩人的交情倒是非常活潑,比政敵好得多了。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鬥,如今卻見了張愛玲要比鬥起來。
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與李鴻章的小姐配婚姻,是有名的佳話,因我說起,她就把她祖母的那首詩抄給我看,卻說她祖母並不怎樣會作詩,這一首亦是她祖父改作的。她這樣破壞佳話,所以寫得好小說。
張愛玲因說,她聽聞我在南京下獄,竟也動了憐才之念……我聽了只覺得她幼稚可笑,一種詫異卻還比感激更好。我連沒有去比擬張佩綸當年,因為現前一刻值千金,草草的連感動與比擬都沒有工夫。
回家我寫了第一封信給張愛玲,竟寫成了像“五四時代”的新詩,一般幼稚可笑,張愛玲也詫異,我還自己以為好。都是張愛玲之故,使我後來想起就要覺得難為情。但我信裡說她謙遜,卻道著了她,她回信說我“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從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淒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覺得世上會有什麼事衝犯,當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亦仍又歡喜。以後索性變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因我說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照相,翌日她便取出給我,背後還寫有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她這送照相,好像吳季札贈劍,依我自己的例來推測,那徐君亦不過是愛悅,卻未必有要的意思。張愛玲是知道我喜愛,你既喜愛,我就給了你,我把照相給你,我亦是歡喜的。而我亦只端然地接受,沒有神魂顛倒。各種感情與思想可以只是一個好,這好字的境界是還在感情與思念之先,但有意義,而不是什麼的意義,且連喜怒哀樂都還沒有名字。
三
我到南京,張愛玲來信,我接在手裡像接了一塊石頭,是這樣的有分量,但並非責任感。我且亦不怎麼相思,只是變得愛嘯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裡,卻先去看愛玲,踏進房門就說“我回來了”。
要到黃昏盡,我才從愛玲處出來,到美麗園家裡,臨睡前還要青芸陪我說話一回,青芸覺得我這個叔叔總是好的,張小姐亦不比等閒女子。一晚我從愛玲處出來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