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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的戲臺便開鑼,先唱做一出八仙慶壽。

戲文時四親八眷都從遠村近保趕來,長輩及女眷是用轎子去接,家家都有幾桌人客,單是戲臺下見了鄰村相識的就都款留,家家戲文時都特為裹粽子,上三界章家埠趕市備饌,客人都謙遜,主人都慷慨。堂前請酒飯點心,橋下祠堂裡已戲文開頭場,一到大橋頭就聽得見鑼鼓聲,大路上人來人往,都是誰家的人客,男人穿竹布長衫加玄色馬褂,瓜皮緞帽,上綴紅頂子。女人都戴包帽,身上穿的,年輕的多是竹布衫襪,亦有穿華絲葛,臉上胭脂花粉,年長的多是藍綢衫黑裙,包帽像兩片海棠葉子聯成,中間狹處齊額一勒,分向兩邊,鬆鬆的遮過耳朵,到後面梳髻處把兩片葉尖結住,頂上的頭髮依然露出,依著年齡,包帽或是寶藍緞子繡紅桃,或是玄色緞子繡海棠雙蝴蝶,或玄色緞子什麼也不繡,但沿邊都綴珍珠。腳下穿的,年輕女子天足,緞鞋兩側繡的綵鳳雙飛,小孩也是新袍褲,穿的老虎頭鞋,戴的藍緞子瓦稜帽,當字首長命富貴或金玉滿堂四個金字,亦有隻是一寸八分寬的一個帽圈,紅錦細繡,上綴一排金身小羅漢。

戲臺在祠堂裡,祠堂內外擺滿攤販,直襬到大路上田塍邊,賣的甘蔗荸薺橘子金橘、姜漬糖、豆酥糖、麻酥糖、芝麻洋錢餅,還有熱氣蒸騰的是油條饅頭雲吞辣醬油豆腐,及小孩吹得嘟嘟叫的泥蛙彩雞響鈴搖咕咚,一片沸沸揚揚。戲臺下站滿男看客,只見人頭攢動,推來推去像潮水,女眷們則坐在兩廂看樓上,眾音嘈雜,人叢中覓人喚人,請人客去家裡吃點心。看樓上女客便不時有孃舅表兄弟從臺下買了甘蔗橘子送上來,她們臨欄杆坐著看戲,而臺下的男人則也看戲,也看她們。

戲文時真是一個大的風景,戲子在臺上做,還要臺下的觀眾也在戲中,使得家家戶戶,連橋下流水,溪邊草木,皆有喜氣,歌舞昇平原來是雖在民國世界亦照樣可以有。但如今都市裡上戲館看戲則單是看,自己一點亦不參加,風景惟是戲臺上的,臺下與外面的社會沒有風景。

卻說胡村戲文時是做的紹興大戲。偶或做徽班,即掉腔班,一句戲前臺只唱大半句,尾巴由後臺眾口接唱。紹興戲像京戲,惟唱工不同。且京戲唱時配胡琴,而紹興戲唱時則配樂以橫笛為主,胡琴亮烈,橫笛嘹亮,但橫笛多了個悠揚。紹興戲的橫笛是元曲、崑曲的流變,且更配以板胡而已。胡琴有三種,一是京戲裡的,亦稱二胡,最剛,又一是配洞簫的,最柔,而板胡則近似二胡。京戲與紹興戲的唱工與配樂的直諒,及生旦淨醜的明劃,取材自閭巷之事以至於天子之朝廷及歷朝民間起兵,皆極其正大,可比《詩經》的大雅、小雅,而此外如嵊縣小戲及河南墜子山東大鼓等則是國風,廣東戲亦只能取它的南音。但掉腔班的來歷較奇,或是古昔楊柳枝和歌的流變。

紹興戲開鑼敲過頭場二場,先以八仙慶壽,次則踢魁綽財神,然後照戲牌上點的戲出演。中國的舞皆已化成戲,惟踢魁綽財神仍是舞,戴的假面。魁星不像書生,卻是武相,右手執筆,左手執鬥,筆點狀元,斗量天下文章,舞旋踢弄極其有力,民間說文曲星武曲星,只是一個魁星。踢魁綽財神皆不唱,惟魁星把筆題空時,一題一棒鑼響,後場有人代唱,“解元!會元!狀元!連中三元!”魁星的假面極猙獰,但與其說猙獰不如說崢嶸。財神則白麵,細眼黑鬚,執笏而舞,倒是非常文靜,白麵象徵銀子,卻只覺是清冷冷的喜氣,財富可以這樣的文靜有喜氣,這就真是盛世了。

胡村月令:過年

從我出生,胡村有己田塋田共二三十畝的不過兩三家,尚有兩三家稱為殷實的都是靠做點生意活動活動,總算梢田本錢接得著,年年梢得七八畝田種,加上己田五六畝,一年的飯米歸得齊,外有茶山竹山養蠶來補湊,一家的壯丁男婦都早起夜做,還僱長工看牛佬,又常請百作工匠來做生活,人來客去現成餚饌搬得出,就見得是熱鬧堂堂有風光的人家了。此外多是耙山墾地不夠吃,靠挑腳打短,去沿江客作割稻,到餘姚挑私鹽,來糴米添衣。最是年關難過,五元十元乃至四毫八毫都討債躲債,衣飾與祭器亦在當典裡不知沒了多少。

雖然如此,漢唐以來盛時的禮樂,人世的慷慨繁華,民間亦還是奉行。每年過年必趕市辦年貨,家家殺雞,有的還宰豬殺羊,又必舂年糕裹粽子。十二月廿三送灶君菩薩上天,除夕在簷頭祭天地,祭天地要放爆竹。又堂前拜家堂菩薩,又供養灶君菩薩從天上回任,舊的菩薩畫像送上天時焚化了,現在貼上新的,也是木版印的王者之像,旁邊兩行字: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