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聽見都覺其是和在雨聲裡,還有是捶打稻草編織草鞋,那聲音總使我想起雨天。惟有晴天落白雨,大太陽大雨點,雷聲過後半邊天上垂下虹霓,最是好看。但秋天到底晴天多,秋霖過了,殘暑已退,太陽就另是一番意思。鄉下人忙於收成,畈上稻桶裡打稻,一記一記非常穩實,弘一法法師說最好聽的聲音是木魚,稻桶的聲音便也有這樣的安定。
人世因是這樣的安定的,故特別覺得秋天的斜陽流水與畈上蟬聲有一種遠意,那蟬聲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駸駸去不已,但不是出門人的傷情,而是閨中人的愁念,想著他此刻在路上,長亭短亭,漸去漸遠漸無信,可是被裡餘溫,他動身時吃過的茶碗,及自己早晨起來給他送行,忙忙梳頭開啟的鏡奩,都這樣在著。她要把家裡弄得好好的,連她自己的人,等他回來。秋天的漫漫遠意裡,溪澗地塘的白蘋紅蓼便也於人有這樣一種貞親。
重陽過後,天氣漸漸冷了,村裡的新婦與女兒們清早梳洗開始拓起水粉,堂兄弟與叔伯見了故作驚詫說:“哎?天亮快時霜落得這樣厚!”她們也笑起來。我三哥哥在紹興營裡當排長,新討了三嫂嫂,是紹興城裡人,回胡村參見宗祠,辦喜酒,頭一年就留她在家裡奉侍娘娘,她開箱子取出緞子裁剪,因為已入深秋,剪刀與緞子涼涼的,就覺得人體的溫馨,且亦是新婦的溫馨。
胡村月令:戲文時
十月小陽春,田稻都割盡了,村口陌上路側烏桕樹,比楓葉還紅得好看,朝霜夕陽,不知何時起忽然落葉殼脫,只見枝上的桕子比雪還白,比柳絮比梅花又另是一種體態,把溪山人家都映照了。此時浦大王出巡,經過的村子都辦素齋酬神,招待迎神諸眾。較小的村子菩薩只停一停,打了午齋或只分餈,較大的村子則做戲文,請菩薩落座,翌日再啟行,胡村也年年此時必做戲文。
菩薩有三尊,一尊白臉,一尊紅臉,一尊黑臉,也許就是桃園結義起兵的劉關張三兄弟,但是叫浦天王。出巡時三乘神轎,緩緩而行。轎前鼓吹手,旗牌銃傘,又前面是盤龍舞獅子,耍流星拋菜瓶,最前面是十幾對大銅鑼,五六對號筒,還有是串十番的人,此外神轎前後手執油柴火把及燈籠的有千人以上,一路鳴鑼放銃,真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十番班是唱紹興大戲,有鑼鼓鉦笛絃索來配,惟唱而不扮,菩薩出巡時較大的村子都出一班娛神,跟菩薩到落座的村裡,若無戲文的,便留一班在神座前唱,其餘則在較有名望的人家打齋,就在那家的堂前唱。一年我父親與胡村一班十番去迎神,路上得知下王的十番今晚到蘆田要唱《軒轅鏡》,下王與蘆田都是財主村子,《軒轅鏡》又是一本儺戲,胡村人就在路亭裡在田塍邊歇下來時看戲本,一路走一路記。傍晚到蘆田,菩薩落座。諸眾被請到各家打齋,胡村與下王兩班十番恰好落在同一臺門的兩份人家堂前。鑼鼓開場,先是下王班唱《軒轅鏡》,胡村班唱《紫金鞭》,隨後那邊《軒轅鏡》只會唱半本,這邊見那邊停了就來接下去,是我父親擊鼓執拍板指點,竟是唱得非常出色,引得女眷都出來聽,堂前庭下大門口擠滿了左鄰右舍,及從各村各保迎神同來的諸眾,都說胡村十番班壓倒了下王十番班,主家也得了體面,添燭泡茶,搬出半夜酒,茶食點心八盤頭。
迎菩薩我頂愛看盤龍,龍有二三丈長,八個人擎,一人擎龍頭,一人擎龍尾,六人擎龍身,前面一人擎珠,龍頭是布與竹骨再加彩紙箔做成,龍身只是一幅布繪上龍鱗,就像被剝下的龍皮,每隔二尺套一個像燈籠殼子的竹骨,用帶子繫著,這竹骨紮在一根五尺長杯口粗細的棍子上,由一個人高高擎起,如此八個人擎著走時,便有飄飄然婉蜒之勢。菩薩出巡到胡村時,神座還在臺登山腳下,前頭的龍就已到了村口,路邊田裡割過稻,正好盤龍,當下數聲銃響,鑼聲大震,兩條龍飛舞盤旋,各戲一顆珠,另外田裡也是兩條龍在盤。但還有兩條龍則一直跟菩薩到祠堂裡。
龍之後來了幾面牌,一面牌:風調雨順;一張牌:五穀豐登;一面牌:國泰民安;一面牌:狀元及第,再後面就是神轎。神轎本是四人抬的,一進村就換了八人大轎,一派細細的音樂前導,經過我家門口大路上,村裡男女老小都出來焚香拜接,祠堂里正門大開,神轎將到時止了鼓樂,一齊放銃鳴鑼,先由校尉鳴鞭喝道,庭下連放頓地鐵炮,震得祠堂裡的屋瓦皆動,又鞭炮如雨,就在這樣驚心動魄裡倒抬神轎進來,三出三進,才奉安在大殿上,於是庭下盤旋起兩條龍,非常激烈,一時舞罷,鑼銃俱止。供桌上擺起全豬全羊,及諸家齋饌,建昌太公上香獻爵,大家都拜,禮成。正對神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