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城本來滿腔怒氣,被一聲晟兒叫得悶沉到底,他按捺脾氣看著太后。縱然錦衣玉食,修飾有度,到底與三十年前那個嬌豔媚人的女子判若兩人,先前玉石般透明盈潤的肌膚沉靜至象牙色,然輪廓儲存完美,如一隻濃妝豔殼,不動聲色裡,逐漸被歲月吸髓一空。
“來,這是你以前最愛吃的桂花雲片糕。”太后親手端了瑪瑙盤,豔紅金絲瑪瑙底上堆雲砌玉般齊碼了雪融融的點心,色彩鮮亮誘人食慾。
羅永城沉默,記憶深處某些兒時印象浮升上來,他伸出手去,卻又停住,粗壯質糙的手指不再是曾經粉團般的舊貌,原來他竟失去了這許多快樂,風塵閱歷後,生命只餘蒼涼無窮。
“晟兒,你一直在恨我,對不對?”太后道:“只是我沒有想到,過了這些年,你仍在奮力將之付諸形動。”她側了頭,眼裡有些哀傷,“記得以前你也曾叫我母后,每日來我房中玩耍,一手抓了糕餅食物,一手去牽子楚,他個頭才長到你肩膀,話也說不大清楚,而我坐在椅上看你們搶糕餅打鬧,一看就是半日,這一切,好像才過去不久。”
羅永城低頭,靜靜地聽,在飛奔而去的光陰那頭努力尋找兩個孩童的嘻笑模樣,然而只尋到多年積壓的委屈、傷害、疲乏與痛楚。他猛然甩頭道:“那些都是假的,子楚才是你心目中惟一的皇子,我根本不該被生下來,雖然父皇疼愛我,你表面上照顧我無微不至,然而背地裡,你甚至不願意請人教我讀書寫字!”
“你並不喜歡讀書寫字。”太后淡淡道,“晟,你忘了,你只喜歡舞刀弄劍。”
“那為何在父皇病逝後把我趕出宮外?在宮中宣稱太子染天花而亡,難道這一切不是你一手安排?”
“不錯。都是我的主意。”
“若不是父皇迫你起誓,也許我真會在那一年死去,你是斷不會留我活在世上。”
“也許。”太后說,她不笑時眼波仍是如水,卻是一泓幽幽深潭,引人溺足而入,她抬了頭,毫不掩飾,“也許我會這麼做。”
如此肯定,羅永城反倒無話可對,他氣得臉紅頸粗,胸口劇烈起伏,一指她,怒道:“你……”
“我有我的道理。”太后不等他罵出來,搶先上去阻止,“晟兒,你真以為自己是王婕妤的兒子?”
“什麼?你又想編什麼故事?”
“我說的都是真話。”太后突然笑,搖頭,“其實我也很想再與你見面,省得你日夜怨恨,到頭來卻全是場錯誤。”她站起來,從房中櫥櫃裡取出只紫檀嵌寶首飾箱,上頭一隻玲瓏金鎖,她從發上拔了金簪,竟是鑰匙,插入鎖裡,應手而開。
“也許把你送出去是我的主意,但若留你在宮中,皇帝的位子也不會是你。”她開啟箱蓋,一層層取出堆滿珠寶的抽屜,底層埋了信函,取出來,展開給羅永城看。
“來,也許你當時年幼,已經不記得先皇筆跡,但那隻印章不可能是假的,先皇仙去時所有印鑑陪他一同入棺,我就是想要做假,也困難。”
她將信紙高高舉起,一路伸到他面前。
羅永城滿面鬍鬚,神情冷淡,他站在房中,擎天巨石一樣的漢子,陽光在身後拖下長長影子,他並不接信。
太后睨過去, “怎麼?”她輕輕道,“你仍是沒有學會識字?”
寂靜,桌上一隻沙漏,竟然可以聽到細沙流淌的聲音。
太后點頭,“那就不能看了。”
她重新將信函收好。
“其實,你母親並不是宮裡的人,她不過是個村野鄉間女子,偶然被先皇寵幸,居然誕下了第一個皇子,而先皇為把你帶入宮中,的確頗費了一些手段。”一提及往事,她唇邊掛了個嘲諷的笑,回憶道,“彼時王婕妤正蒙皇寵,也曾懷孕龍胎,只是終未能如願,孩子生下時也許是個女孩,也許是死嬰,先皇與之串通一氣,把你調了去,騙我說她生了個皇子,那女人急著要爭權,自然是肯的。”
她說得輕鬆,把一樁驚天密事說得從容,像是尋常百姓家裡爭吵糾葛,羅永城卻聽得目瞪口呆,太后看他一眼,莫測地笑,她向來自認有翻雲覆雨的手段,早看慣這樣的面色,唐流或羅永城,在她眼裡原都是一樣。
“晟兒,我知道這樣說有些殘忍,可事實往往如此醜陋簡單,並不比你心裡想的更華麗燦爛。你在宮外的家才是你的來處,而後來養你的母親也是你的親生母親,當初若不是她輾轉託人告知我此事,我又怎麼會知道這樣的底細?”她苦笑,“多年宮中生涯,我早已學會如何在各人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