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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林方愚低著頭,並沒伸手去接。

他們就這麼僵持著凝視對方。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去,青灰色的日光斜斜照進大門。

兩道黑色的人影鋪在地上,拖了很遠。

“難道你不願幫我這個忙嗎?”

林方愚搖頭:“我需要你的承諾。”

何紹之沈默了。

良久,他才點頭:“好,我會回來從你這裡取走軍官證。”

林方愚這才伸手接過那本不過手心大小的薄薄的藍皮封面小本子,他沒有開啟它,只是很小心地將之裝在西裝外套的內兜裡,隨後,他向他一笑,宛如暗夜緩緩綻放的一朵白曇。

“那麼我會等你。”

從上海到南京,從南京到登封,從登封到長沙,從長沙到重慶,林方愚隨著部隊顛沛流離,期間數次與何紹之失去聯絡。他們甚至有一年的時間完全沒見過面。

但是隻要有機會,何紹之都會將自己的軍官證輾轉託付給林方愚──甚至很多次,當林方愚收到那個小本子的時候,何紹之已經從戰場回來了。

他們有時會見一面,相對無言,何紹之拿了證件就走,林方愚從不挽留。

他不再做出承諾,而他也不再努力試圖相信承諾。

可悲的是,每個人都知道,從航校到墳墓,一名空軍軍人的職業生涯平均只有六個月。而他們這些軍人──空軍也好,陸軍也好,海軍也好,情報官員也好──是如此平靜無畏而有尊嚴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林方愚記得清楚,他最後一次見何紹之是在1939年11月上旬。

那天晚上重慶下了大雨,何紹之半夜匆匆來訪,沒說一句話,他將自己的證件塞進林方愚手裡,轉身走到門邊才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啊,對了,我在德國曾學過幾年小提琴。”

他瞥到了窗前矮凳上放著的那把琴,那是徐佽飛從昆明走前寄放在他這裡的。

何紹之徑自走到窗邊拿起那把琴試了試音,架好琴弓。

何紹之就這麼站在窗前背對著他拉琴,他只看到對方挺拔的脊背。

和著窗外的冷雨,小提琴的樂音在室內流淌。那樣歡悅的舞步般的樂曲,林方愚一瞬間覺得那調子彷彿是開春的河流,溫柔地漫過冰冷僵硬的凍土。冰化了,水在滴,草長鶯飛,春陽明媚。

當他回過神的時候,曲調已經結束,何紹之早已離開。

苦雨長注,夜色如墨,琴絃的顫音彷彿還在盤旋,卻只徒留一室靜默寂寥。

當他再次聽到這首曲子的時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後了。

那是一場小型音樂會,穿白裙的少女含著笑意在掌聲中鞠躬致意。他手裡的樂單明明白白地寫著:

愛的喜悅 弗雷茲。克萊斯勒

愛的喜悅。

愛的。喜悅。

何紹之已經死了整整三十年了。

他接到噩耗時,軍裝襯衫的口袋裡還裝著他的軍官證。在貼近心臟的地方。

離他那麼近,又那麼遠。

1939年11月4日,54架日本轟炸機在“轟炸之王”海軍大佐奧田喜久司的率領下,分兩個批次空襲成都。

空軍第五大隊三個中隊29架戰機升空迎敵。

何紹之在發現敵機後立刻發出攻擊訊號,率僚機直撲敵機編隊的領航機,從上下左右各方面猛攻,他們正面直接衝入敵方機群,如流星般穿雲破月,機敏地躲避著炮火,轉瞬就到了敵機編隊後方。

雙方在成都郊外的高空交火。空軍駕駛的伊…15比斯雙翼機無論是速度還是效能都無法與日本零式戰機比肩,他們只能在迫近敵機數米時才開火,以自殺式的冒險來提高命中率,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進攻。武器的差距只能靠著技術彌補,日軍機群無法攔截這些靈巧如燕的戰機,當時隨行的日軍記者的鏡頭中滿是中國空軍發射的曳光彈的痕跡。

追擊,纏鬥,翻滾,墜毀,戰況瞬息萬變,方寸之間數度易手,幾乎每一分鍾都能看到被擊中的戰機從天際直線墜下。

空中的濃煙久久無法消散。

何紹之一直追擊被擊中的領航機到簡陽縣,在敵機遇到山坡勉強攀升時,他算準時機,從後上方衝過去,直直將對方撞入山中。

兩架戰機就這麼撞在山腰上,爆發出一團巨大的火球,映亮半邊陰沈的天空。

訃告正式發到林方愚手中時已經是整整半年後了。飛機殘骸找到,一架是伊…15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