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7部分

伸頭看他,覺得他彷彿變成了石雕,就要這樣天荒地老地永遠坐下去。

司徒雪漪身上有點發冷。

昨天傍晚,他在北部防區接到了林方愚的病危通知,連夜驅車趕到瑤洲醫院,當他到時,醫生搖著頭嘆息地告訴他,林將軍已經陷入昏迷,能否醒得來都是未知數。

他微微怔了怔。

林方愚,也要離開了。

蘇白,謝篆,何紹之,徐佽飛,秋玉竹,白毓初……現在,又輪到了林方愚?

和他同一期的黃埔同學,現在大多已經飄零凋落,陰陽永隔。

生與死的距離太遠了,沒人告訴他,忘川彼岸到底是何景緻。

當他收到白毓初的死訊的時候,他剛剛就任北部海防司令,他在海邊,手裡緊緊攥著那封電報,對著波濤洶湧的海浪,良久無言。

而那個時候,林方愚還在醫院,剛剛脫離危險。林方愚最信任的部下給了他致命一擊,他險些被俘,逃出來後,就是鋪天蓋地的失敗潰退,連他的頂頭上司都淪為俘虜,他徹底崩潰,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點燃了一屋子檔案和檔案。幸虧他的副官發現得及時,撞開房門,將他從滾滾濃煙和熊熊火焰中拖了出來。但他的雙腿燒傷嚴重感染,只能截肢。這對於一個軍人,是比死還殘酷的事。

可是,他們誰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殘酷?

他們被驅趕,被唾罵,被殺死,被侮辱,最後在這個彈丸之地,他們自生自滅。

林方愚病癒後,曾擔任後勤次長,但一年後即離職,此後一直在瑤洲市郊修養。他和司徒雪漪雖然親厚,但二人並不常在一處,如果他這次不是因病入院,他們是不會見面的。

其實不見面,對二人更好。因為一旦見面,總是容易勾起各自傷心事。

甚至是開會,遇到彼此,他們都儘量少與對方交談。

而且,林方愚雙腿殘廢的模樣,司徒雪漪也不忍見,想必他也不願他見。

可笑的是,他倆明明是他們中最優柔懦弱的,卻能苟延殘喘地活到現在。

也算是得盡天年。

何志清的身體也不甚佳,而他們並沒有比他活得更長的把握。

他還記得,北伐時,何志清身著戎裝,跨馬揚鞭顧盼生輝的英姿。

還有淞滬戰前,他飛抵上海,舉行動員大會,激越的話語透過擴音器迴盪在仲夏午後悶熱陰沈的天空中,一字字擲地有聲。那時他們就一排排站在臺下,戴著軍帽白手套,風紀扣扣得死緊,後背挺得僵直,汗順著額頭下巴淌到領子裡。

那時候,他們都還活著。

現在,何志清也老了。

他們感慨著各自和彼此的衰頹老邁,往昔榮光皆已逝去,而那些最堪羨慕的人,反而是死者。

所有人都明白,他們這些剩餘下來的,總是逃不過像古人那樣,感慨名將遲暮,美人白頭。

司徒雪漪和林方愚也不例外。

司徒雪漪還記得,在學校的時候,林方愚特別愛熱鬧,只要他和白毓初在一起,就一直折騰個沒完,不到雞飛狗跳決不罷休。其他人的話就少得多,但他們是那樣年輕,快活,勇敢,彷彿天底下沒什麼是能難得住他們的。林方愚是南方人,細眉單眼瘦瘦弱弱,總是和煦地笑,但誰也不會料到,這位經理科的才子,後來幾乎一手締造傳奇。

只可惜,時不我與。

司徒雪漪後來常常聽林方愚這樣對他說,就像白毓初總是掛在嘴邊的“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白毓初淒涼地死在絕望裡,而林方愚則要在絕望中淒涼地死去。

病房門開了,幾位醫生走出來。

司徒雪漪連忙迎上去。

醫生向他敬禮,他還禮,就聽到他們在嘆息。

他們告訴他,病人情況已是極壞,請他快進去見一面。

他呆了一瞬,踉蹌著撲進病房。

林方愚已經甦醒,一雙眼睛含著笑意,亮晶晶望過來。

你來了。

啊,是啊,來看看你。

嗯。林方愚淡淡笑起來。幸好還有你。他自顧自地低聲說,剛才我夢見了何紹之。

司徒雪漪沒有說話。

真是奇怪,這麼多年從沒夢見過他,反而是這陣子,天天都能夢見他。有時候睡著了做夢,都不知道是真做夢,還是就是現實。夢裡的一切都那樣真實,就是咱們在滬杭的時候。有時候,醒來還在納悶,倒有那麼三分“莊周夢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