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5部分

但又能怎麼樣呢?

他們被人唾棄,被人驅趕,圍追堵截,到處是喊打喊殺,最後只能敗退,向境外奔逃,在密林中戰戰兢兢地捱餓捱打,他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明明,在七年前,他們還是英雄。

白毓初躺在地上,雙手枕在腦後,閉上眼睛。陽光照射得眼皮發熱,視野裡一片明亮的橘紅。

他低聲說,徐佽飛。徐佽飛。徐佽飛。

他知道他聽不見,雖然他離他並不遠,就在對面的山坡。

七年前,一四七師開拔,作為先頭部隊,與其他部隊依次進入緬北。

他還記得臨走前一天,因歡喜興奮而徹夜難眠,早早爬起來,躲到吉普車上抽菸。一零二師駐地是西南邊陲小鎮郊外,荒涼溼熱而多蚊蟲,清晨露水極多,像下雨一樣,順著他的軍帽帽簷一滴滴落下來。

記得赴軍部開會,他開車帶著徐佽飛在崎嶇迂迴的山路上顛簸賓士,徐佽飛被顛得暈了頭,白著一張臉恨恨盯著他,聽著他歡快地哼“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軍部的吳參謀見了他們就笑著刻薄“好得跟德國大炮和法國戰車一樣”。蓋因白毓初曾留德,徐佽飛曾留法,倆人一吵嘴,就用各自的德語法語官話家鄉話一通狂轟濫炸,聽得人們大笑不止。

所有人都說,一四七師的師長和副師長關係最好。

又怎麼能不好?

當他在攻打淡水的敢死隊中驚詫地發現徐佽飛時,當他在澄澈月色中望見徐佽飛翻上城牆的背影時,當徐佽飛向他遠遠望過來微笑時,他就已經明白,他們是要好一輩子的。

他們一直同窗,一起掄拳頭打架,一起捱揍受罰,一起參加血花劇社,一起排練啞劇《還我自由》,蘇白被白毓初按著換上女裝戴上假髮的時候,徐佽飛就在一邊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

他想到這裡,不由地低低笑出聲。

啊,對了,還有田子驥,那個搔首弄姿的妖冶狠毒的地主婆。

一直到劇終,臺下的老師同學們都不知道那個地主婆到底是誰演的。

這樣一部蘊著血淚控訴的悲劇,因為有了田子驥,險些被演成喜劇。田子驥總是愛說笑,生性活潑,師長同學們都喜歡他,他演過不少角色,演得很好,特別受歡迎。

只可惜,他們分道揚鑣得太早了,曾經的胸懷意氣,躍馬揚鞭,指點江山,精誠團結,都在炮火硝煙和拔刀相向中零落成泥消磨殆盡。

一轉眼,就是二十餘年未再謀面。

如果再見,是否還是當時少年?

抗戰爆發後,他依然沒有再見到田子驥。同學好友在淞滬戰場上浴血鏊兵,當時,他與徐佽飛都剛剛升任旅長。開戰之初士氣如虹,戰況尚可,但隨著戰事的進行,中日的巨大差距一覽無餘。他們那時候在閘北,眼睜睜看著日本的飛機遮天蔽日,看著航母兵艦的炮擊和日本人潮水一樣湧來,看著坦克橫衝直撞,看著傷兵徒勞待死,而他們自己手裡只有一杆步槍,還有自己的命。

一天消耗一個師,班排連營軍官傷亡殆盡,他們悍不畏死,前赴後繼,發誓與敵偕亡。

但是我們畢竟只是血肉之軀。

後來,司徒雪漪曾對他這樣說。他永遠記得,司徒雪漪含淚的樣子。

那一年的八月初,天氣悶熱,日光慘白,他在上海參加一次團級以上會議,隨著眾人拾階而上,看見大門口掛著何志清親筆寫下的一條橫幅“精誠團結,抗日御侮,將身報國”,兩邊懸掛黨旗和國旗。他站在臺階上,突然抬頭,看著自己的同學好友們從身邊紛紛走過,看著他們筆直的背影和緩慢的步伐,看著他們一個個沈默不語地消失在那扇黑黔黔的大門後面,他突然覺得,他們彷彿被不可知的力量推動著,正在走向一個可怖的既定的未來。

他們當中第一個死的是蘇白。

十一月初,上海已經守無可守,戰線從外圍縮回市內,陰冷的飄著小雨的午後,他們接到撤退的命令,而蘇白所部作為掩護部隊,要在殘壁頹垣間再度巷戰。

他們撤退,又要如何退?

軍隊打散了編制,好端端一個旅,最後只剩下不到一個營。他從上海走到崑山,路上全是垂死計程車兵,在泥濘中呻吟掙扎,還有日軍飛機的轟炸,又開始下大雨。徐佽飛在戰場上就負了傷,被日本人的一梭子輕機槍掃在右腿上,傷可見骨。他背著發燒昏迷的徐佽飛踉蹌奔跑,夜色漆黑如墨,他辨不清方向,人們都跑散了。他們找不到師長,團長們也找不到他們,他又冷又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