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依舊,只是已經有些褪色。
相片裡的林惠直視著前方,直視著站在墓碑前的人。但莫莉總覺得,她的眼光會穿透自己的身體,一直看到遙遠的地平線。
莫莉每次來都要跟林惠說一會兒話。
和以前一樣,都是她說,林惠聽。她告訴林惠外面發生的事。多數是生活中的瑣事,糧油副食品通通取消憑票供應,蝙蝠衫喇叭褲奇裝異服流行一時,交誼舞解禁街頭巷尾到處都是露天舞場,等等那些。
她只是擔心林惠會有些寂寞。
有時候,她說累了,休息一下,聽到旁邊的松柏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就覺得是林惠在點頭微笑。此刻,她倒是很想聽聽林惠說話。隨便說什麼都行。
她從來沒有在林惠墓前哭過。回想起來,從母親死後她就沒有哭過。得知林惠的死訊,她的淚水在眼眶裡打了幾個轉,又強壓下去。
流淚是懦弱的表現,她一向那麼認為。
她從不提到父親,因為她與父親沒有和解。
還有一件事也避擴音到,就是中國與越南開始和解。
1979年,因為越南入侵柬埔寨,中國與越南之間爆發邊界戰爭,奪去了許多年輕的生命,其中包括林惠。
1979年之後,中國與越南又在老山、扣林山、者陰山、法卡山等邊界高地激戰。那段時間,歌曲《血染的風采》風靡一時,由立功官兵組成的英雄事蹟報告團在全國巡迴講演,也曾經到過莫莉工作的師範大學,所到之處掀起的狂熱,比後來的超級歌星演唱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1988年之後,邊界戰火漸漸熄滅,到1991年徹底停火。與開戰的原因一樣,柬埔寨實現了和談,多方組成聯合政府。中越兩國也沒有必要再打下去。輿論風向也變了。報刊採訪一位當年名噪一時的戰鬥英雄,那個已經殘廢的人說當年打仗是為了和平,現在終於實現和平,他很高興。化干戈為玉帛,相逢一笑泯恩仇。英雄的境界遠非一般百姓所能企及。不要說林惠不會相信,就是莫莉也覺得諤然。太快了,好像剛轉身就被人突然狠狠踢了一腳屁股。所以不說也罷。
但這一次,她必須提到父親,因為父親已經去世。
父親的遺體已經火化,骨灰盒也安放在公墓的靈堂,與母親為鄰。
一個小小的盒子就是一個人一生的歸宿。按照唯物主義者的思維,人死後精神就會泯滅。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莫莉一直以唯物主義者自居,但在來時路上,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不知父親、母親與林惠會不會在陰間相遇?如果三人又能在一起,那麼,孤獨的豈非僅是她一人?
林惠的墓碑上斜靠著三束茉莉花。
剛擺放上去的,潔白的花瓣與碧綠的枝葉被雨霧潤溼。
莫莉也帶來一束茉莉花,還捧在手中。她感到詫異,回頭望去,山腳下三把雨傘正匆匆離去。清明節過後,陵園裡幾乎沒有人走動,那三把雨傘很顯眼。
三個中年女人,看到莫莉追上來,有些吃驚,相互看了看,坦然承認,茉莉花是她們擺放的。她們也承認,曾經是林惠的戰友。她們肯承認那些,是因為莫莉自報了身份,而她們也從莫莉的眉眼間依稀看到了昔日戰友的身影。
寒暄幾句後,莫莉看出,意外的相遇沒有給她們帶來驚喜,相反是尷尬與沉默。她們甚至不太情願說出姓名住址。每句話都顯得小心翼翼,沒有人願意再提到當年的戰爭。
莫莉有些感動。三個女人居住在不同的城市,卻能每年都從千里之外相約而來,僅僅是為了一個死去的戰友。她們總在清明節過後幾天才來,所以莫莉一直不知道此事。
交流很費勁,需要回避太多的東西。若有人以為戰爭帶來的創痛會隨著傷口的癒合與時間的流逝而消退,那是因為沒有受過致命的傷害。
莫莉沒有再追問,只是注意聽她們說。
從她們吞吞吐吐的言談中,莫莉知道了一件事。是一個人無意中說起的,她還以為莫莉也知道。
林惠的屍身並沒有找到。別人的墳墓裡埋著骨灰,而她的墳墓是空的,裡面什麼也沒有。
莫莉大為震驚。多年以來,她一直以為此處就是林惠靈魂的居所,卻沒想到,林惠一直是孤鬼遊魂,不知在何處漂泊。又恍惚覺得墓碑相片上林惠向南方張望,似乎是一種乞求,也是一種暗示。
她想知道更多,但那三個女人卻表示她們也不知詳情。
她們邊走邊談,很快就到了陵園門口。
那三個女人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