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爸爸從眾人眼中看出惶恐,回頭望去——那股黑煙已斜刺裡撲向木船帆,白布上立馬燻出一條條黑龍。寶錠問:“爸爸,那是啥子船?”寶老船連連搖頭。一個連爸爸寶老船都說沒見過的鐵殼殼船,船尾湧一股怪浪,寶錠還沒看清它的真面目,呼啦啦一聲破響,自家的船就被浪翻了。落水前,寶錠只來得及看清鐵船頭鐵棚棚屋裡一個蓄了仁丹胡但依舊是一張娃娃臉的船長,回頭衝他一笑,右手抓住一個像西洋鍾似的圓東西上的連帶的一個手柄,那麼一推,叮噹一聲脆響,鐵船尾噴出更大一股怪浪,船頭便已昂起,上了大郎灘。直到二十五年後,寶錠跟上盧作孚闖川江,才算搞明白,那不是西洋鍾,是新式輪船用來操縱船速的“車鍾”。直到三十七年後把開了膛的肚皮裡流了一地的腸子打成結重新塞回肚中,把自己操縱的鐵殼殼船的車鍾推向全速,船尾湧出一股巨浪闖上三峽中的險灘,機翼下畫有圓太陽的飛機從頭頂掠過,寶錠嚥氣,還不肯閉上眼睛——還在滿世界搜尋那一張蓄了仁丹胡衝他一笑的娃娃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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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語(四)
“人要拿石頭棺材裝我爸爸……”寶錠呆望江中那個幾天前卷下了他父親的漩渦,咕噥著。江邊,闖灘號子的曲調沒了,卻依舊有“嘿著著嘿”號子聲傳到耳邊。寶錠望去,夜色中,是一群光脊樑的精壯漢子,十六人抬著一件足足有兩張雙人鋪那麼長那麼寬的青石走來。
“豎碑。”盧魁先伸臂把寶錠攬在身邊,他說話變得儉省,白天眼看寶老船一船人浪翻江中時,同學們跑向江邊,他跑在最前面,一路“寶錠,寶錠”喊著,話喊得太多,喊蝕了聲氣,又忘了腳下,失足也跟在寶錠身後落了水,受了涼。周身發燙,媽媽挖了草草藥,哪曉得一碗吃下去,說話聲氣更弱了。
“豎碑做哪樣?”
“舉人作文。”
“舉人作文為哪樣?”
“祭你爸。合川人說的,舉人作文,要趕韓愈!”盧魁先回頭昂起頸子望去,瑞山書院視窗裡頭亮一盞燭,舉人正在疾書。
立秋頭一潑雨就落綿了。江風吹過,又落斜了。橫起的石頭豎起了,有寧可行的家兩層樓高。石碑上蒙著一塊白縞。
碑後,掘出一道長長的穴,此穴比一般墓穴長出數倍,一條條光脊樑的漢子排成輪子走過,將一柄柄水泡過的木槳扔下墓穴。
寶錠站在穴邊,手扶父親傳下的那一柄在這條江上象徵權柄的銅杆龍頭槳,槳同樣被水泡過,卻只有他這一柄槳,未扔入墓穴。
三杆白幡,三面環立,上書:
渠幫王爺會
遂幫王爺會
州幫王爺會
旗上寫字,講究簡要,這些字要寫全了,應該是“渠江木船工王爺會”、“涪江木船工王爺會”、“合川至重慶嘉陵江段木船工王爺會”。
曲先生來到碑下,朗聲道:“第一祭,奏哀樂。”
姜老城領一支川劇票友集合的民樂隊,二胡板胡嗩吶,姜老城自任鼓師,敲著川劇鼓點,指揮演奏哀樂。
披麻戴孝的女子們嚎起來,壓過姜老城們。
舉人斜靠碑側,目光茫然,仰望碑面。盧魁先站在舉人身後,也隨著舉人抬眼望,想象著暫時罩了白縞的碑文怎麼寫的。
姜老城猛地一下鼓,哀樂戛然而止。
曲先生宣佈:“今日,我合川各界民眾,並渠幫、遂幫、州幫王爺會船工,祭奠殉難寶老船等同胞。列位胸中千言萬語如江流湧蕩,幸我合川舉人石不遇先生,以鄉人情懷、古人氣勢,發表雄文,鐫之青石。第二祭,石先生誦讀祭奠碑文!”
舉人痴痴地站著。聽得無聲,睜開眼,才發現眾人都望著他。
曲先生小聲提醒:“石生。”
舉人乾咳一聲,邁著方步,來到碑前,他向石碑三拜,起身,雙臂伸直,拽住蒙碑白縞,一把拉下,碑面光滑如鏡,卻無一字。
盧魁先拽住舉人後襟:“先生,為啥你一個字不寫?”
江風過處,吹起舉人一頭蓬亂的白髮。天不冷,舉人卻將雙手袖在袖中。他不敢直面盧魁先,扭過臉,撫碑頓腳:“石不遇我無言以對哇!”
盧魁先:“為啥?”
舉人衝盧魁先拱手:“都是為了你哇!就為你一問再問!”
“學生問什麼話了?”
“你一問,為啥是洋船開進我們的河?你再問,為啥我們不造了鐵船去打贏洋鐵船?你三問,為啥洋人造得出鐵船,我們造不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