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在通訊錄裡尋找下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在東北這一片,除了李秉義,還有一個同學呂克貞。呂克貞中學沒畢業就去了滿洲里,在鐵路上做排程員,前些時候來信說已經當上了貨運主任,正在學俄語,想找機會去蘇聯留學,但願他現在還沒走。於是我給呂克貞寫了一封信,讓他幫我找一份工作,並說明如果辦妥了,別忘了隨信寄點路費,因為我估計不等接到呂克貞的回信,剩下的那點錢就要花光了。我總不能步行去滿洲里。
信寫好了,我把它折起來放在桌子上。這時候又有人敲門,我隔著門問了一句,外面說:“沒事,別忘了,睡覺的時候把蠟燭吹了。”是茶房的聲音。我把燭臺移到床頭的小櫥上,本來想看一會兒書,但蠟燭已經差不多燃盡了,這時候又不能喊茶房,索性吹了蠟燭*上床躺下。
房間裡有一面是火牆,很暖和。外面起風了,一陣一陣,像海潮的聲音,也許就是海潮吧。後來那聲音逐漸遠去,朦朧的光影裡,我看見有人在翻我的提包,我猜那準是楊掌櫃在找錢,我走過去拍拍他的後背,楊掌櫃直起腰扭過頭看我,那張臉是蒼白的,一點表情也沒有。我拿起提包,底朝上把裡面的東西抖摟出來,我說你看我就帶了這麼多東西,你沒想到吧。楊掌櫃遲疑了一會兒,突然嘬起嘴唇,金魚吐泡似的發出一串聲音: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後來我又看見李秉義了,他被五花大綁押回孤城驛,到處尋找他藏匿的財寶,那些私貨裝在好幾輛馬車上,緩緩地跟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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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武(1)
即使現在——在我寫這部手稿的時候,回頭審視最初的行為,我也認為離家是明智的選擇。某些時候,你的存在會使當事各方陷入尷尬境地,這時候你最好還是離開。在遭遇尷尬的時候,有些人躲出去了,說得體面一點叫回避,在我老家子午山,有一種更直接的說法——跑了。五〇年春節後某一天,子午川前街李秉生家的次子李廣舉突然“跑了”。我離家的時候顏面掃地(這一節我會在後面寫到),一個人偷偷溜出來,只是想走得越遠越好,我走出去了,一走就是多年。
在我的一生中,有一個人至關重要,那就是我哥李廣武。儘管在成年之後的絕大多數時間裡我和李廣武分隔兩地,甚至不通音訊,但我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是以他的名義活著。李廣武這名字是一頂體面的帽子,我和我哥曾經共同擁有過它。那是一次偶然的誘惑,當我在誘惑中警覺的時候,一切似乎都無法補救了,我得到了一大堆東西,但把自己給弄丟了。我這麼說並不過分,李廣舉這名字在我二十歲離家的那個初春戛然而止,它連同我的身份一起丟失了,此後我再也沒能讓它復活。
還是先說說我的家庭吧。我和李廣武自小是跟父親長大的,母親在我兩歲多一點的時候便去世了。母親去世後父親沒有再娶,從我記事的時候起,父親似乎就已經很老了。母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痕跡,除了我和李廣武,再就是一件藍布團花夾襖。每逢母親的祭日,父親都會在堂屋裡燒一炷香,那件夾襖就擺在桌子上,父親讓我和李廣武給那件夾襖磕頭。
在童年的記憶裡,李廣武經常揹著我東遊西逛,我總是把鼻涕蹭到他肩上。我必須把鼻涕蹭到他肩上,因為我要趴在他肩上往前看。有時候他會把我蹾在地上,捏著我的鼻子說:“擤擤,你個鼻涕鬼!”
李廣武上過兩年學,他比我大四歲,上學的時候我們同班。那時候韓復榘在山東辦新學,我們進的便是新學堂。父親是個有見識的農民,家裡有幾垧好地,日子也還過得去。父親自己就上過塾學,會念“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並且節奏掌握得很有分寸。有時候念著念著就忽然失意起來,自謙說唸書太少,難得出息,彷彿非得當上山東省主席才能對得起家人。已經做穩了農民的父親對我們兄弟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奢望,從他給我們取的名字來看,他是有野心的。我哥膽子大,從來不知道害怕,父親給他取名廣武,說他將來適合在軍界發展。我叫廣文,大概是想讓我當文官,但後來看見各省都是軍人當政,臨上學時又給我改名廣舉,取文武兼備的意思。現在看來,我們都辜負了父親的厚望。
李廣武的膽量在老家那裡是出了名的。往年每到冬季都有湖州客商過來收購黃鼠狼皮,據說是用來制筆,這時候李廣武就忙活起來,他拿出全部的興趣和智慧對付黃鼠狼,以至於夜不歸宿。村西的亂葬崗子有很多黃鼬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