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給他倒水,說您太客氣了。楊掌櫃說他也沒吃飯,走了一批貨,剛剛打點完。他脫下棉袍在椅子上坐下來:“大纊絲的行情看漲,可政府硬要按平價收購,繭殼還是去年的價,眼下已經到雨水了,新繭種一上來,繭殼還能往下落。”
我不懂他在說什麼,但出於禮貌,只能故作認真地聽著。楊掌櫃興致很好,他不時地擼一下藍布套袖,顯出挺忙碌的樣子。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買賣做得挺大,但我總感覺他只能賣點針頭線腦,那副藍布套袖讓他顯得很利索,也很小氣。
一會兒工夫,茶房端著托盤上來了。待幾樣菜擺好之後,楊掌櫃從棉袍裡摸出一瓶燒酒:“忘了問您貴姓了。”他一邊往瓷盅裡斟酒一邊望著我。我說姓李,李廣舉。然後拖過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來。
經他提議,我們先為我的“光臨”幹了一盅,然後他往我盤裡夾了一塊魚,說這是梭魚,眼下剛開春,水還是涼的,此刻梭魚還沒睜眼,等到天氣暖和以後,梭魚睜開眼睛就不好吃了。我看了一眼,盤裡那條魚分明是大瞪著眼睛的。魚很好,肉質鮮嫩細膩,只是口味淡了一些。楊掌櫃先叫我老李,後來又喊我李掌櫃,東拉西扯的,淨是無關緊要的客套話,眼見第三盅酒喝下去了,他還沒進入正題,於是我又問起李秉義的事。在蠟燭跳躍的光影裡,楊掌櫃閃爍其詞地敘述了李秉義出事的經過。我得到的資訊大致是這樣:李秉義參與了一宗非法買賣,被唐河縣公安部隊抓走了,現在連人帶貨扣在唐河鎮,至於李秉義做的是什麼買賣,楊掌櫃沒說,只知道是走海路,從唐河裝船運往山東某地。
楊掌櫃又給我斟滿了酒:“來,李掌櫃,咱們喝。”他右手捏住酒盅,左手伸開巴掌遮著,一仰脖子喝了。能看出來,楊掌櫃不是個有酒量的人,幾盅酒喝下去,他從臉到脖子都有些發紅,而此刻我還沒有什麼感覺。
“李掌櫃呀,今天能遇上你是咱們的緣分!”楊掌櫃擼著袖子,“李秉義的事兒就算過去了,他能辦的我都能辦,需要什麼你儘管開口,咱不走機帆船,咱走漁船。老李就是弄了一條大船,想排場一下,都砸進去了。”
楊掌櫃顯然是把我當成了客商,當成了某種非法買賣的另一方,他想在李秉義被羈押的時候接過他的生意,這我早就感覺到了。我告訴他我不是生意人,只是李秉義的同鄉,一個親戚,過來投奔他,僅此而已。“不說實話了,”楊掌櫃探詢地打量著我,“能看出來你老兄道行挺深,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我不想分辯。楊掌櫃已有些醉意,此刻很難讓他改變最初的印象,我只想知道李秉義的事。一船的貨不是小數目,不知道他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我問李秉義會不會判刑,楊掌櫃說這種事情多了,從民國到偽滿,一直沒停過,走朝鮮,走關裡,多少年蹚出的路子,抓著了,貨物充公,抓不著對半掙。按他的說法,丟了貨物已經夠倒黴的了,沒聽說有誰被判過刑。“害怕了,”楊掌櫃滿臉醉意笑望著我,“你是害怕了,老李的事嚇著你了,”他朝我放在床上的絳色提包溜了一眼,“你就這麼空著手回去?” 電子書 分享網站
孤城驛(3)
他大概以為我的提包裡裝著大筆貨款。我認為這是一個危險訊號,他該不會見財起意吧!但我很快打消了這種顧慮,儘管這個人沒給我留下好印象,但估量一下,他還不會對我構成什麼威脅,何況我實在也沒有什麼好算計的。我的提包是挺體面的,一路上曾引起過一些關注,但那裡面除了幾件衣服,再就是幾本書了。
我們倆喝光了那瓶燒酒,楊掌櫃已是醉眼矇矓了,從他告辭時的客氣勁兒,能看出他對那不存在的生意還保留著某種期望。我也不跟他多說什麼,該說的我都說了,信不信只能由他了。我想送送楊掌櫃,但他一再讓我留步,我站在門口,看著他踢踢踏踏走下木樓梯,然後是很響亮的開門聲,茶房在下面喊:“楊掌櫃您走好。”
我回來插上門,然後下意識地拉了幾下,感覺還結實。也許我過於謹慎了,但楊掌櫃看我提包的表情很值得懷疑,我想我的麻煩就在於楊掌櫃誤解了我,他拿我當富商大賈看待。如果你腰纏萬貫投宿在異鄉的小旅店裡,你能踏實得下來嗎!
出來的時候我就沒想回去,我帶的一點錢除了路費,已所剩無幾,這點錢甚至不能讓我體面地返回山東。對李秉義的信任使我處在一種尷尬的境地。我覺得眼下最要緊的是找一份工作,哪怕比賬房和店員再差一等都行。以我現在的處境,已經沒有多少可以選擇的餘地,山東方面沒給我留下退路,我只能一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