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感謝程天佩的關照,我把整本的《 聊齋志異 》譯成白話講給他聽,我和我的同鄉蒲老先生串通起來,很快把這個驕傲的小傢伙蠱惑了。有一回我散步(這是我在學生時代養成的好習慣)回來,發現他竟拿著我的《 聊齋 》在看。我說你上過學嗎?“上過兩年,”他合上書說,“這本書看不懂。”
“其他的書能看懂嗎?”我把李青崖先生譯的莫泊桑小說選集遞給他。
他翻了一下,說:“勉強能看,就是覺得沒什麼意思。”他望望鋪上的《 聊齋 》,“你學問真大,什麼時候我能看懂這本書就好了。”
我說:“你真該上學,為什麼不念書了?”
“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他笑嘻嘻說,“唸書的時候早過去了,教書還差不多。”
“對不起,”我說,“忘了你都十八了。”
“‘捫蝨’是什麼意思?”他看看我,再看看《 聊齋 》。
我說就是在身上摸蝨子,是古時候文人的一個癖好,邊談學問邊從身上摸幾個蝨子出來掐了,被認為是一件挺體面的事。他把手伸到衣服裡面,在腋下鼓搗著,一會兒便捏了一個蝨子出來。他把蝨子放到掌心,看著它爬,那是個又黑又大的蝨子,烏油油的,一看便知道在身上養了很久。我見不得他玩蝨子,說快把它扔了!他說你沒有嗎?我說小時候有,長大了沒有。他說我跟你正好相反,我小時候沒有,長大了才有。我逼著他把內衣脫了,然後燒了一桶開水,把衣服扔到開水裡煮,估計有成百上千的蝨子被煮熟了。
小傢伙白天除了睡覺,再就是纏著我下五虎或者給他講《 聊齋 》。他通常在晚上出去,天亮之後才匆匆地回來,我想象不出他在這個年齡有什麼夜不歸宿的理由,問過一回,小傢伙對我很不客氣,扳著臉把我訓斥了一通,說是我再不“安分守己”的話,他就要讓我“另謀高就”。但很快他就捨不得讓我走了,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至少讓他看到了我還不是一個廢物。 。 想看書來
賊船(2)
那天早上我正在沙灘上生火做飯,程天佩狼狽不堪地跑回來。他在返回海邊的山路上讓人搶了,兩個外鄉來的叫花子看中了他的大棉袍。據程天佩說他也反抗了,終因力氣有限,被人扒了大棉袍,又給了兩個耳光。他可憐巴巴地說:“老李,咱們算不算是朋友?”
“當然是朋友了,”我說,“找那兩個傢伙去,簡直無法無天了!”
據程天佩描述,那是兩個瘦小的叫花子,他們埋伏在樹叢裡對他進行突然襲擊,得手後立即逃走,如果不是那兩個傢伙跑得快,他一定會把大棉袍搶回來。
顯然是為了讓我有足夠的信心,小傢伙沒說實話。其實那兩個傢伙一點也不瘦小,並且也不像是乞丐,看樣子是兩個*不羈的流浪漢,其中有一個傢伙比我還高出半個腦袋,程天佩的大棉袍套在他身上,像穿了一件半截子棉襖。我們是在山東側的一處樹林邊上找到那兩個傢伙的。他們攏了一堆火,火堆上烤著麵餅,那兩個人坐在火堆旁,正為一件事笑得前仰後合。見我們來了,其中一個戴氈帽的矮個子笑嘻嘻說:“看吶,小公雞跟上來了。”
“還領了一個大公雞。”大個子陰陽怪氣望著我。
“這是我哥,”程天佩氣派地介紹說,“他給程天佩當過侍衛官,你們最好不要惹他生氣,乖乖把棉袍還給我,咱們各走各的路。”
“原來是你哥,”大個子乜了我一眼,對小個子說,“禿子,傳我的話,問問這位侍衛官,他有什麼要求。”
小個子摘下氈帽捂在胸口,行了個十分標準的鞠躬禮:“公雞先生,我們老大問您話了。”
“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我儘量平和地對大個子說,“把棉袍還給我兄弟行不行?”
“要是我不還呢?”大個子虎視眈眈朝我走過來。他手裡還擎著一個烤得焦黃的麵餅,麵餅串在樹棍上。大個子搖著手裡的麵餅,像在搖一個撥浪鼓。“大襖真暖和!”他咬了一口麵餅,噝噝地吸著氣,“有本事你就給我扒下來。”
“我沒有扒別人衣服的習慣,”我說,“盜亦有道,搶一個小孩的東西不害臊嗎!”
“他說什麼?”大個子翻著白眼問他的同夥。
“他說他不願意扒別人衣服。”小個子諂笑著說。
“可是我願意,”大個子一把抓住我的衣服,“禿子,給你弄一件藍制服穿穿怎麼樣?”
“是件好衣服!”小個子說,“喜歡四兜的,不過三個兜的也行,將就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