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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桌子上一放,躺在藤椅子裡,臉上現出歡 樂的疲倦,搖搖頭說:“上海地方白相真開心!京戲、新戲、影戲、大鼓、說書、變戲法, 甚麼都有;吃茶、吃酒、吃菜、吃點心、由你自選;還有電梯飛船、飛輪、跑冰……老虎、 獅子、孔雀、大蛇……真是無奇不有!唉,白相真開心,但是一想起銅錢就不開心。

上海地方用銅錢真容易!倘然白相不要銅錢,哈構構構……”

我也陪他“哈構構構……”

大娘舅的話真有道理!“白相真開心,但是一想起銅錢就不開心”,這種情形我也常常 經驗。我每逢坐船,乘車,買物,不想起錢的時候總覺得人生很有意義,對於製造者的工人 與提供者的商人很可感謝。但是一想起錢的一種交換條件,就減殺了一大半的趣味。教書也 是如此:同一班青年或兒童一起研究,為一班青年或兒童講一點學問,何等有意義,何等歡 喜!但是聽到命令式的上課鈴與下課鈴,做到軍隊式的“點名”,想到商買式的“薪水”, 精神就不快起來,對於“上課”的一事就厭惡起來。這與大娘舅的白相大世界情形完全相 同。所以我佩服大娘舅的話有道理,陪他一個“哈構構構… 。”

原來“價錢”的一種東西,容易使人限制又減小事物的意義。譬如像大娘舅所說:“共 和廳裡的一壺茶要兩角錢,看一看獅子要二十個銅板。”規定了事物的代價,這事物的意義 就被限制,似乎吃共和廳裡的一壺茶等於吃兩隻角子,看獅子不外乎是看二十個銅板了。然 而實際共和廳裡的茶對於飲者的我,與獅子對於看者的我,趣味決不止這樣簡單。所以倘用 估價錢的眼光來看事物,所見的世間就只有錢的一種東西,而更無別的意義,於是一切事物 的意義就被減小了。“價錢”,就是使事物與錢發生關係。可知世間其他一切的“關係”, 都是足以妨礙事物的本身的存在的真意義的。故我們倘要認識事物的本身的存在的真意義, 就非撤去其對於世間的一切關係不可。

大娘舅一定能夠常常不想起銅錢而白相大世界,所以能這樣開心而讚美。然而他只是撤 去“價錢”的一種關係而已。倘能常常不想起世間一切的關係而在這世界裡做人,其一生一 定更多歡慰。對於世間的麥浪,不要想起是麵包的原料,對於盤中的橘子,不要想起是解渴 的水果;對於路上的乞丐,不要想起是討錢的窮人;對於目前的風景,不要想起是某鎮某村 的郊野。倘能有這種看法,其人在世間就像大娘舅白相大世界一樣,能常常開心而讚美了。

我彷彿看見這世間有一個極大而極複雜的網。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都被牢結在這網 中,所以我想把握某一種事物的時候,總要牽動無數的線,帶出無數的別的事物來,使得本 物不能孤獨地明晰地顯現在我的眼前,因之永遠不能看見世界的真相,大娘舅在大世界裡。 只將其與“錢”相結的一根線剪斷,已能得到滿足而歸來。所以我想找一把快剪刀,把這個 網盡行剪破,然後來認識這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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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名詞!自古以來的人都讚美它,希望它長在人間。詩人,特別是詞 客,對春愛慕尤深。試翻詞選,差不多每一頁上都可以找到一個春字。後人聽慣了這種話, 自然地隨喜附和,即使實際上沒有理解春的可愛的人,一說起春也會覺得歡喜。這一半是春 這個字的音容所暗示的。“春!”你聽,這個音讀起來何等鏗鏘而惺忪可愛!這個字的形狀 何等齊整妥帖而具足對稱的美!這麼美的名字所隸屬的時節,想起來一定很可愛。好比聽見 名叫“麗華”的女子,想來一定是個美人。然而實際上春不是那麼可喜的一個時節。我積三 十六年之經驗,深知暮春以前的春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帶雪開了,說道是漏洩春的訊息。但這完全是精神上的春,實際上雨雪霏霏,北風 烈烈,與嚴冬何異?所謂迎春的人,也只是瑟縮地躲在房櫳內,戰慄地站在屋簷下,望望枯 枝一般的梅花罷了!

再遲個把月罷,就象現在:驚蟄已過,所謂春將半了。住在都會里的朋友想象此刻的鄉 村,足有畫圖一般美麗,連忙寫信來催我寫春的隨筆。好象因為我偎傍著春,惹他們妒忌似 的。其實我們住在鄉村間的人,並沒有感到快樂,卻生受了種種的不舒服:寒暑表激烈地升 降於三十六度至六十二度之間。一日之內,乍暖乍寒。暖起來可以想起都會里的冰淇淋,寒 起來幾乎可見天然冰,飽嘗了所謂“料峭”的滋味。天氣又忽晴忽雨,偶一出門,乾燥的鞋 子往屯拖泥帶水歸來。“一春能有幾番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