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插曲,有了調節,主客都舒暢了。有一個為正經而來的客人,正在侃侃而談之 時,看見阿咪姍姍而來,注意力便被吸引,不能再談下去,甚至我問他也不回答了。又有一 個客人向我敘述一件頗傷腦筋之事,談話冗長曲折,連聽者也很吃力。談至中途,阿咪蹦跳 而來,無端地仰臥在我面前了。這客人正在憤慨之際,忽然轉怒為喜,停止發言,讚道: “這貓很有趣!”便欣賞它,撫弄它,獲得了片時的休息與調節。有一個客人帶了個孩子 來。我們談話,孩子不感興味,在旁枯坐。我家此時沒有小主人可陪小客人,我正抱歉,忽 然阿咪從沙發下鑽出,抱住了我的腳。於是大小客人共同欣賞阿咪,三人就團結一氣了。後 來我應酬大客人,阿咪替我招待小客人,我這主人就放心了。原來小朋友最愛貓,和它廝伴 半天,也不厭倦;甚至被它抓出了血也情願。因為他們有一共通性:活潑好動。女孩子更喜 歡貓,逗它玩它,抱它餵它,勞而不怨。因為他們也有個共通性:嬌痴親暱。
寫到這裡,我回想起已故的黃貓來了。這貓名叫“貓伯伯”。在我們故鄉,伯伯不一定 是尊稱。我們稱鬼為“鬼伯伯”,稱賊為“賊伯伯”。故貓也不妨稱為“貓伯伯”。大約對 於特殊而引人注目的人物,都可譏諷地稱之為伯伯。這貓的確是特殊而引人注目的。我的女 兒最喜歡它。有時她正在寫稿,忽然貓伯伯跳上書桌來,面對著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稿紙上 了。她不忍驅逐,就放下了筆,和它玩耍一會。有時它竟盤攏身體,就在稿紙上睡覺了,身 體彷彿一堆牛糞,正好裝滿了一張稿紙。有一天,來了一位難得光臨的貴客。我正襟危坐, 專心應對。“久仰久仰”,“豈敢豈敢”,有似演劇。忽然貓伯伯跳上矮桌來,嗅嗅貴客的 衣袖。我覺得太唐突,想趕走它。貴客卻撫它的背,極口稱讚:“這貓真好!”話頭轉向了 貓,緊張的演劇就變成了和樂的閒談。後來我把貓伯伯抱開,放在地上,希望它去了,好讓 我們演完這一幕。豈知過得不久,忽然貓伯伯跳到沙發背後,迅速地爬上貴客的背脊,端端 正正地坐在他的後頸上了!這貴客身體魁梧奇偉,背脊頗有些駝,坐著喝茶時,貓伯伯看來 是個小山坡,爬上去很不吃力。此時我但見貴客的天官賜福的面孔上方,露出一個威風凜凜 的貓頭,畫出來真好看呢!我以主人口氣呵斥貓伯伯的無禮,一面起身捉貓。但貴客搖手阻 止,把頭低下,使山坡平坦些,讓貓伯伯坐得舒服。如此甚好,我也何必做殺風景的主人 呢?於是主客關係親密起來,交情深入了一步。可知貓是男女老幼一切人民大家喜愛的動 物。貓的可愛,可說是群眾意見。而實際上,如上所述,貓的確能化岑寂為熱鬧,變枯燥為 生趣,轉懊惱為歡笑;能助人親善,教人團結。即使不捕老鼠,也有功於人生。那麼我今為 貓寫照,恐是未可厚非之事吧?貓伯伯行年四歲,短命而死。這阿咪青春尚只三個月。希望 它長壽健康,象我老家的老貓一樣,活到十八歲。這老貓是我的父親的愛物。父親晚酌時, 它總是端坐在酒壺邊。父親常常摘些豆腐乾餵它。六十年前之事,今猶歷歷在目呢。
1962年仲夏於上海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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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後記
豐子愷(1898—1975),原名豐潤,浙江崇德(今屬桐鄉縣)人。
豐子愷多才多藝,既是著名的畫家、木刻家,又是頗有成就的散文家,並擅長書法,精 通音樂。
豐子愷的散文,在我國新文學史上有較大的影響。主要作品有《緣緣堂隨筆》、《緣緣 堂再筆》、《隨筆二十篇》、《甘美的回憶》、《藝術趣味》、《率真集》等。這些作品除 一部分藝術評論以外,大都是敘述他自己親身經歷的生活和日常接觸的人事。從他的作品 中,讀者可以瞭解到他那豐富的生活經歷,看到他所接觸的多姿多采、紛繁複雜的人事,感 受到他那濃厚的生活情趣。從中細細體味,實在是一種藝術享受。
這本以“靜觀人生”為書名的選集,將入選作品分作十二類,書名及每類標題為編選者 所擬。每類作品大致按寫作年代順序編排。這種分類不一定很合情合理,但或許有助於閱讀 和欣賞。書中的註釋,部分參考瞭解放以後出版的各種豐子愷散文選本,謹在此一併說明。
編選者199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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