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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院中佈置石筍,數目不 多,可以點綴風景;但我們的“桂林”這個大庭院,佈置的石筍太多,觸目皆是,豈不令人 生厭。我有時遙望群峰,想象它們是一隻大動物的牙齒,有時望見一帶尖峰,又想起小時候 在寺廟裡的十殿閻王的壁畫中所見的尖刀山。假若天空中掉下一個巨人來,掉在這些尖峰 上,一定會穿胸破肚,鮮血淋漓,同十殿閻王中所繪的一樣。這種想象,使我漸漸厭惡桂林 的山。這些時候聽到“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句盛譽,我的感想與前大異:我覺得桂林的特色 是“奇”,卻不能稱“甲”,因為“甲”有盡善盡美的意思,是總平均分數。桂林的山在天 下的風景中,決不是盡善盡美。其總平均分數決不是“甲”。世人往往把“美”與“奇”兩 字混在一起,攪不清楚,其實奇是罕有少見,不一定美。美是具足圓滿,不一定奇。三頭六 臂的人,可謂奇矣,但是談不到美。天真爛漫的小孩,可為美矣,但是並不稀奇。桂林的 山,奇而不美,正同三頭六臂的人一樣。我是愛畫的人,我到桂林,人都說“得其所哉”, 意思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可以入我的畫。這使我想起了許多可笑的事:有一次有人報告我: “你的好畫材來了,那邊有一個人,身長不滿三尺,而須長有三四寸。”我跑去一看,原來 是做戲法的人帶來的一個侏儒。這男子身體不過同桌子面高,而頭部是個老人。對這殘廢 者,我只覺得驚駭、憐憫與同情,哪有心情欣賞他的“奇”,更談不到美與畫了。又有一次 到野外寫生,遇見一個相識的人,他自言熟悉當地風物,好意引導我去探尋美景,他說: “最美的風景在那邊,你跟我來!”我跟了他跋山涉水,走得十分疲勞,好容易走到了他的 目的地。原來有一株老樹,不知遭了什麼劫,本身橫臥在地,而枝葉依舊欣欣向上。我率直 地說:“這難看死了!我不要畫。”其人大為掃興,我倒覺得可惜。可惜的是他引導我來此 時,一路上有不少平凡而美麗的風景,我不曾寫得。而他所謂美,其實是奇。美其所美,非 吾所謂美也。這樣的事,我所經歷的不少。桂林的山,便是其中之一。

篆文的山字,是三個近乎三角形的東西。古人造象形字煞費苦心,以最簡單的筆劃,表 出最重要的特點。象女字、手字、木字、草字、鳥字、馬字、山字、水字等,每一個字是一 幅速寫畫。而山因為望去形似平面,故造出的象形字的模樣,尤為簡明。從這字上,可知模 範的山,是近於三角形的,不是石筍形的;可知桂林的山,不是模範的山,只是山之一種— —奇特的山。古語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則又可知周圍山水對於人的性格很有影 響。桂林的奇特的山,給廣西人一種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撓,而且短刀直入,率 直痛快。廣西省政治辦得好,有模範省之稱,正是環境的影響;廣西產武人,多軍人,也是 拔地而起的山的影響。但是講到風景的美,則廣西還是不參加為是。

“桂林山水甲天下”,本來沒有說“美甲天下”。不過講到山水,最容易注目其美,因 此使桂林受不了這句盛譽。若改為“桂林山水天下奇”,則庶幾近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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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山遊記

一、江行觀感

譯完了柯羅連科的《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第一卷三十萬字之後,原定全家出門旅行一 次,目的地是廬山。脫稿前一星期已經有點心不在鎬;合譯者一吟的心恐怕早已上山,每天 休息的時候擱下譯筆(我們是父女兩人逐句協商,由她執筆的),就打電話探問九江船期。 終於在寄出稿件後三天的七月廿六日清晨,父母子女及一外孫一行五人登上了江新輪船。

勝利還鄉時全家由隴海路轉漢口,在漢口搭輪船返滬之後,十年來不曾乘過江輪。菲君 (外孫)還是初次看見長江。站在船頭甲板上的晨曦中和壯麗的上海告別,乘風破浪溯江而 上的時候,大家臉上顯出歡喜幸福的表情。我們佔居兩個半房間:一吟和她母親共一間,菲 君和他小娘舅新枚共一間,我和一位鐵工廠工程師吳君共一間。這位工程師熟悉上海情形, 和我一見如故,替我說明吳淞口一帶種種新建設,使我的行色更壯。

江新輪的休息室非常漂亮:四周許多沙發,中間好幾副桌椅,上面七八架電風扇,地板 上走路要謹防滑交。我在壁上的照片中看到:這輪船原是初解放時被敵機炸沉,後來撈起重 修,不久以前才復航的。一張照片是剛剛撈起的破碎不全的船殼,另一張照片是重修完竣後 的嶄新的江新輪,就是我現在乘著的江新輪。我感到一種驕傲,替不屈不撓的勞動人民感到 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