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要留級,開除,追繳 學費呢!”他從容地說道:“那先生的課,我實在不要上了。其實他們都是怕點名冊上的圈 餅和學業分數操行分數而勉強去上課的,我不會幹這種事。由他什麼都不要緊。”“你這怪 人,全校找不出第二個!”“這正是我之所以為我!”“… ”
楊家俊的無故缺課,不久名震於全校,大家認為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師中也個個注 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監學監的召喚和訓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喚,他就決然而 往,笑嘻嘻地回來。只管向藏書樓去借《史記》、《漢書》等,凝神地誦讀。只有我常常替 他擔心。不久,年假到了、學校對他並沒有表示什麼懲罰。
第二學期,伯豪依舊來校,但看他初到時似乎很不高興。我們在杭州地方已漸漸熟悉。 時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間去遊玩。他的遊興很好,而且辦法也特 別。他說:“我們遊西湖,應該無目的地漫遊,不必指定地點。疲倦了就休息。”又說: “遊西湖一定要到無名的地方!眾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領我到保俶塔旁邊的山巔上,雷峰 塔後面的荒野中。我們坐在無人跡的地方,一面看雲,一面嚼麵包。臨去的時候,他拿出兩 個銅板來放在一塊大岩石上,說下次來取它。過了兩三星期,我們重遊其地,看見銅板已經 發青,照原狀放在石頭上,我們何等喜歡讚歎!他對我說:“這裡是我們的錢庫,我們以天 地為室廬。”我當時雖然仍是一個庸愚無知的小學生,自己沒有一點的創見,但對於他這種 奇特、新穎而卓拔不群的舉止言語,亦頗有鑑賞的眼識,覺得他的一舉一動對我都有很大的 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覺地傾向他,追隨他。然而命運已不肯再延長我們的交遊了。
我們的體操先生似乎是一個軍界出身的人,我們校裡有百餘支很重的毛瑟槍。負了這種 槍而上兵式體操課,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惡的事。關於這兵式體操,我現在回想起來背 脊上還可以出汗。特別因為我的腿構造異常,臀部不能坐在腳踵上,跪擊時竭力坐下去,疼 痛得很,而相差還有寸許,——後來我到東京時,也曾吃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時不能照日 本人的禮儀,非箕踞不可。——那體操先生雖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兇。看我真果跪不 下去,頗能原諒我,不過對我說:“你必須常常練習,跪擊是很重要的。”後來他請了一個 助教來,這人完全是一個兵,把我們都當作兵看待。說話都是命令的口氣,而且兇得很。他 見我跪擊時比別人高出一段,就不問情由,走到我後面,用腿墊住了我的背部,用兩手在我 的肩上盡力按下去。我痛得當不住,連槍連人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舉槍”,我正在出 神想什麼事,忘記聽了號令,並不舉槍。他厲聲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聽了這叱 聲,最初的衝動想拿這老毛瑟槍的柄去打脫這兵的頭;其次想拋棄了槍跑走;但最後終於舉 了槍。“第十三”這稱呼我已覺得討厭,“耳朵不生?”更是粗惡可憎。但是照當時的形 勢,假如我認真打了他的頭或投槍而去,他一定和我對打,或用武力攔阻我,而同學中一定 不會有人來幫我。因為這雖然是一個兵,但也是我們的師長,對於我們也有扣分,記過、開 除、追繳學費等權柄。這樣太平的世界,誰肯為了我個人的事而犯上作亂,冒自己的險呢! 我充分看出了這形勢,終於忍氣吞聲地舉了槍,幸而伯豪這時候已久不上體操課了,沒有討 著這兵的氣。
不但如此,連別的一切他所不歡喜的課都不上了。同學的勸導,先生的查究,學監舍監 的訓誡,絲毫不能動他。他只管讀自己的《史記》、《漢書》。於是全校中盛傳“楊家俊神 經病了”。窗外經過的人,大都停了足,裝著鬼臉,窺探這神經病者的舉動。我聽了大眾的 輿論,心中也疑慮,“伯豪不要真果神經病了?”不久暑假到了。散學前一天,他又同我去 跑山。歸途上突然對我說:“我們這是最後一次的遊玩了。”我驚異地質問這話的由來,才 知道他已決心脫離這學校,明天便是我們的離別了。我的心緒非常紊亂:我驚訝他的離去的 匆遽,可惜我們的交遊的告終,但想起了他在學校裡的境遇,又慶幸他從此可以解脫了。
是年秋季開學,校中不復有伯豪的影蹤了。先生們少了一個贅累,同學們少了一個笑 柄,學校似乎比前安靜了些。我少了一個私淑的同學,雖然仍舊戰戰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懼而 服從的日月,然而一種對於學校的反感,對於同學的嫌惡,和對於學生生活的厭倦,在我胸 中日漸堆積起來了。
此後十五年間,伯豪的生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