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他“程先生”,覺得不合。想 稱他法師,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後來知道是弘傘)。一時周章得很。我回去對李先生講了, 李先生告訴我,他不久也要出家為僧,就做弘傘的師弟。我愕然不知所對。過了幾天,他果 然辭職,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學葉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間裡,把房間 裡所有的東西送給我們三人。第二天,我們三人送他到虎跑。我們回來分得了他的“遺 產”,再去望他時,他已光著頭皮,穿著僧衣,儼然一位清癯的法師了。我從此改口,稱他 為“法師”。法師的僧臘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中,我顛沛流離,他一貫到底,而且修行功 夫愈進愈深。當初修淨土宗,後來又修律宗。律宗是講究戒律的,一舉一動,都有規律,嚴 肅認真之極。這是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數百年來,傳統斷絕,直到弘一法師方才復興,所 以佛門中稱他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他的生活非常認真。舉一例說:有一次我 寄一卷宣紙去,請弘一法師寫佛號。宣紙多了些,他就來信問我,餘多的宣紙如何處置?又 有一次,我寄回件郵票去,多了幾分。他把多的幾分寄還我。以後我寄紙或郵票,就預先聲 明:餘多的送與法師。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藤椅子裡坐。他把藤椅子輕輕搖動,然後慢 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問。後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法師回答我說:“這椅子裡 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慢慢地 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讀者聽到這話,也許要笑。但這正是做人極度認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 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象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青衣象個青衣,起老生象個 老生,起大面又象個大面……都是“認真”的原故。
現在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圓寂了。噩耗傳到貴州遵義的時候,我正在束裝,將遷居重 慶。我發願到重慶後替法師畫像一百幀,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養。現在畫像已經如願了。 我和李先生在世間的師弟塵緣已經結束,然而他的遺訓——認真——永遠銘刻在我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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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夏丐尊先生
我從重慶郊外遷居城中,候船返滬。剛才遷到,接得夏丐尊老師逝世的訊息。記得三年 前,我從遵義遷重慶,臨行時接得弘一法師往生的電報。我所敬愛的兩位教師的最後訊息, 都在我行旅倥傯的時候傳到。這偶然的事,在我覺得很是蹊蹺。因為這兩位老師同樣的可敬 可愛,昔年曾經給我同樣寶貴的教誨;如今噩耗傳來,也好比給我同樣的最後訓示。這使我 感到分外的哀悼與警惕。
我早已確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確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樣。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違 教,快要再見,而終於不得再見!真是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猶憶二十六年秋,蘆溝橋事變之際,我從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車,到梧州路去看 夏先生。先生滿面憂愁,說一句話,嘆一口氣。我因為要乘當天的夜車返杭,匆匆告別。我 說:“夏先生再見。”夏先生好象罵我一般憤然地答道:“不曉得能不能再見!”同時又用 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門口目送我。我回頭對他發笑。因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總是笑他多 憂。豈知這一次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果然這一別“不能再見了”!
後來我扶老攜幼,倉皇出奔,輾轉長沙、桂林、宜山、遵義、重慶各地。夏先生始終住 在上海。初年還常通訊。自從夏先生被敵人捉去監禁了一回之後,我就不敢寫信給他,免得 使他受累。勝利一到,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他。見他回信的筆跡依舊遒勁挺秀,我很高興。字 是精神的象徵,足證夏先生精神依舊。當時以為馬上可以再見了,豈知交通與生活日益困 難,使我不能早歸;終於在勝利後八個半月的今日,在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說 是“抱恨終天”的事!夏先生之死,使“文壇少了一位老將”,“青年失了一位導師”,這 些話一定有許多人說,用不著我再講。我現在只就我們的師弟情緣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與李叔國先生(弘一法師),具有同樣的才調,同樣的胸懷。不過表面上一位做 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猶憶三十餘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 先生教我們國文。我覺得這三種學科同樣的嚴肅而有興趣。就為了他們二人同樣的深解文藝 的真諦,故能引人入勝。夏先生常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 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