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生活,漸漸習慣,視為人生的當然而恬不為怪。實則墮地時的我的本性,已 經所喪無餘了。我嘗讀《西青散記》,對於史震林的自序中的這數語:“餘初生時,怖夫天 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晝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無,曰:生死也。教餘別星,曰:孰箕斗; 別禽,曰:孰鳥鵲,識所始也。生以長,乍暗乍明乍有乍無者,漸不為異。間於紛紛混混之 時,自提其神於太虛而俯之,覺明暗有無之乍照者,微可悲也。”非常感動,為之掩卷悲 傷,仰天太息。以前我常常讚美你的寶姊姊與瞻哥哥,說他們的兒童生活何等的天真、自 然,他們的心眼何等的清白,明淨、為我所萬不敢望。然而他們哪裡比得上你,他們的視 你,亦猶我的視他們。他們的生活雖說天真、自然,他們的眼雖說清白、明淨;然他們終究 已經有了這世間的知識,受了這世界的種種誘惑,染了這世間的色彩,一層薄薄的霧障已經 籠罩了他們的天真與明淨了。你的一生完全不著這世間的塵埃。你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 白、明淨的生命。世間的人,本來都有像你那樣的天真明淨的生命,一入人世,便如入了亂 夢,得了狂疾,顛倒迷離,直到困頓疲斃,始倉皇地逃回生命的故鄉。這是何等昏昧的痴 態!你的一生只有一跳,你在一秒間乾淨地了結你在人世間的一生,你墮地立刻解脫。正在 中風狂走的我,更何敢企望你的天真與明慧呢?
我以前看了你的寶姊姊瞻哥哥的天真爛漫的兒童生活,惋惜他們的黃金時代的將逝,常 常作這樣的異想:“小孩子長到十歲左右無病地自己死去,豈不完成了極有意義與價值的一 生呢?”但現在想想,所謂“兒童的天國”,“兒童的樂園”,其實貧乏而低小得很,只值 得顛倒困疲的浮世苦者的豔羨而已,又何足掛齒?像你的以一跳了生死,絕不攖浮生之苦, 不更好麼?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見一切的人生了。
然而這仍是我的妄念。宇宙間人的生滅,猶如大海中的波濤的起伏。大波小波,無非海 的變幻,無不歸元於海,世間一切現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顯示。阿難!你我的情緣並不 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無所謂你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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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客者言
有一位天性真率的青年,赴親友家作客,歸家的晚上,垂頭喪氣地跑進我的房間來,躺 在藤床上,不動亦不語。看他的樣子很疲勞,好象做了一天苦工而歸來似的。我便和他問 答:
“你今天去作客,喝醉了酒麼?”
“不,我不喝酒,一滴兒也不喝。”
“那麼為甚麼這般頹喪?”
“因為受了主人的異常優禮的招待。”
我驚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人優待,應該舒服且高興,怎的反而這般頹喪?倒 好象被打翻了似的。”他苦笑地答道:“我寧願被打一頓,但願以後不再受這種優待。”
我知道他正在等候我去開啟他的話匣子來。便放下筆,推開桌上的稿紙,把坐著的椅子 轉個方向,正對著他。點起一支菸來,津津有味地探問他:“你受了怎樣異常優禮的招待? 來!講點給我聽聽看!”他抬起頭來看創我桌上的稿件,說:“你不是忙寫稿麼?我的話說 來長呢!”
我說:“不,我準備一黃昏聽你談話。並且設法慰勞你今天受優待的辛苦呢。”
他笑了,從藤床上坐起身來,向茶盤裡端起一杯菊花茶來喝了一口,慢慢地、一五一十 地把這一天赴親友家作客而受異常優禮的招待的經過情形描摹給我聽。
以下所記錄的便是他的話。
我走進一個幽暗的廳堂,四周闃然無人。我故意把腳步走響些,又咳嗽幾聲,裡面仍然 沒有人出來;外面的廂房裡倒走進一個人來。這是一個工人,好象是管門的人。他兩眼釘住 我,問我有甚麼事。我說訪問某先生。他說“片子!”我是沒有名片的,回答他說:“我沒 有帶名片,我姓某名某,某先生是知道我的,煩你去通報罷。”他向我上下打量了一回,說 一聲“你等一等”,懷疑似地進去了。
我立著等了一會,望見主人緩步地從裡面的廊下走出來。走到望得見我的時候,他的緩 步忽然改為趨步,拱起雙手,口中高呼“勞駕,勞駕!”一步緊一步地向我趕將過來,其勢 急不可當,我幾乎被嚇退了。因為我想,假如他口中所喊的不是“勞駕,勞駕”而換了“捉 牢,捉牢”,這光景定是疑心我是竊了他家廳上的宣德香爐而趕出來捉我去送公安局。幸而 他趕到我身邊,並不捉牢我,只是連連地拱手,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