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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生繁 殖的狀態,我覺得天地間的凡庸、貪婪、無恥、與愚痴,無過於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時 候,看到柳條上掛了隱隱的綠珠,桃枝上著了點檔的紅斑,最使我覺得可笑又可憐。我想喚 醒一個花蕊來對它說:“啊!你也來反覆這老調了!我眼看見牡的無數祖先,個個同你一樣 地出世,個個努力發展,爭榮競秀;不久沒有一個不憔悴而化泥塵。你何苦也來反覆這老調 呢?如今你已長了這孽根,將來看你弄嬌弄豔,裝笑裝顰,招致了蹂躪、摧殘、攀折之苦, 而步你祖先們的後塵!”

實際,迎送了三十幾次的春來春去的人,對於花事早已看得厭倦,感覺已經麻木,熱情 已經冷卻,決不會再象初見世面的青年少女似地為花的幻姿所誘惑而贊之、嘆之、憐之、惜 之了。況且天地萬物,沒有一件逃得出榮枯、盛衰、生夭、有無之理。過去的歷史昭然地證 明著這一點,無須我們再說。古來無數的詩人千篇一律地為傷春惜花費詞,這種效顰也覺得 可厭。假如要我對於世間的生榮死夭費一點詞,我覺得生榮不足道,而寧願歡喜讚歎一切的 死滅。對於前者的貪婪、愚昧、與怯弱、後者的態度何等謙遜、悟達,而偉大!我對於春與 秋的取捨,也是為了這一點。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 處必有暗;至於三十歲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也多,歡濃之時愁也重。”我現在對於這話 也深抱同感;同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徵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於死的體感。青年們戀愛 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之在飲冰 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們閱歷了三十幾度寒暑的人,在前 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 只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將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體感它們的滋味。須得入 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 噤,而手觸法蘭絨覺得快適的時候,於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 化為體感。我的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態便是這對於“死”的體感。 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為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又以為 人生的意義只在於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直到現在,仗了秋的慈光 的鑑照,死的靈氣鍾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覆過億萬次的老調,又何足珍 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猶之罹了瘋狂的人,病中的顛倒迷離何足計較? 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雲瀰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出隱隱的雷聲,驟然灑下一 陣夾著冰雹的秋雨。啊!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和 的現象,可怕哉!

1929年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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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難

往年我妻曾經遭逢小產的苦難。在半夜裡,六寸長的小孩辭了母體而默默地出世了。醫 生把他裹在紗布裡,托出來給我看,說著:

“很端正的一個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來得早了一點!”我正在驚奇地從醫生手 裡窺看的時候,這塊肉忽然動起來,胸部一跳,四肢同時一撐,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掙扎。我 與醫生大家吃驚,屏息守視了良久,這塊肉不再跳動,後來漸漸發冷了。

唉!這不是一塊肉,這是一個生靈,一個人。他是我的一個兒子,我要給他取名字:因 為在前有阿寶、阿先、阿瞻、又他母親為他而受難,故名曰“阿難。”阿難的屍體給醫生拿 去裝在防腐劑的玻璃瓶中;阿難的一跳印在我的心頭。

阿難!一跳是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何其草草?你的壽命何其短促?我與你的父子的情緣 何其淺薄呢?

然而這等都是我的妄念。我比起你來,沒有甚麼大差異。數千萬光年中的七尺之軀,與 無窮的浩劫中的數十年,叫做“人生”。自有生以來,這“人生”已被反覆了數千萬遍,都 像曇花泡影地倏現倏滅,現在輪到我在反覆了。所以我即使活了百歲,在浩劫中與你的一跳 沒有甚麼差異。今我嗟傷你的短命真是九十九步的笑百步。

阿難!我不再為你嗟傷,我反要讚美你的一生的天真與明慧。原來這個我,早已不是真 的我了。人類所造作的世間的種種現象,迷塞了我的心眼,隱蔽了我的本性,使我對於擾攘 奔逐的地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