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特別關念我的衣服,表 示十分抱歉的樣子,要親自給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惱,但臉上只得強裝笑容,連說“不要 緊,沒有甚麼”;其實是“有甚麼”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 一塊茶漬!
主人以這事件為前車,以後添茶時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開誠佈公似的語調 說:“不要客氣,大家老實來得好!”客人都會意,便改用指頭敲擊桌子:“答,創創創, 創。”這辦法的確較好,除了不妨礙視線的好處外,又是有聲有色,鄭重得多。況且手的樣 子活象一個小形的人:中指象頭,食指和無名指象手,大指和小指象足,手掌象身軀,口稱 “叩頭”而用中指“答,創創創創創”地敲擊起來,儼然是“五體投地”而“搗蒜”一般叩 頭的模樣。
主人分送香菸,座中吸菸的人,連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內。主人劃一根自來火,先 給我的香菸點淮。自來火在我眼前燒得正猛,匆促之間我真想不出謙讓的方法來,便應了一 聲,把香菸湊上去點著了。主人忙把已經燒了三分之一的自來火給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菸 點淮。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裡連叫“自來,自來”。“自來”者,並 非“自來火”的略語,是表示謙讓,請主人“自”己先“來”(就是點香菸)的意思。主人 堅不肯“自來”,口中連喊“請,請,請”,定要隔著一張八仙桌,拿著已剩二分之一弱的 火柴桿來給這客人點香菸。我坐在兩人中間,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桿越燒越短,而兩人的 交涉盡不解決,心中替他們異常著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燒的物理,一味把火頭向下, 因此火柴桿燒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丟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腳亂地向茶杯旁 邊撿起他那支香菸,站起來,彎下身子,就火上去吸。這時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桿只剩三分之 一弱,火頭離開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還要撮著這一粒火柴桿,去給第三個客人點香菸。第三個客人似 乎也沒有防到這一點,不曾預先取煙在手。他看見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菸,搖 手喊道:“我自來,我自來。”主人依然強硬,不肯讓他自來。這第三個客人的香菸的點 火,終於象救火一般惶急萬狀地成就了。他在匆忙之中帶翻了一隻茶杯,幸而杯中盛茶不 多,不曾作再度的泛濫。我屏息靜觀,幾乎發呆了,到這時候才抽一口氣。主人把拿自來火 的手指用力地搓了幾搓,再划起一根自來火來,為第四個客人的香菸點火。在這事件中,我 顧憐主人的手指燙痛,又同情於客人的舉動的倉皇。覺得這種主客真難做:吸菸,原是一件 悠閒暢適的事;但在這裡變成救火一般惶急萬狀了。
這一天,我和別的幾位客人在主人家裡吃一餐飯,據我統計,席上一共鬧了三回事:第 一次鬧事,是為了爭座位。所爭的是朝裡的位置。這位置的確最好:別的三面都是兩人坐一 面的,朝裡可以獨坐一面;別的位置都很幽暗,朝裡的位置最亮。且在我更有可取之點,我 患著羞明的眼疾,不耐對著光源久坐,最喜歡背光而坐。我最初看中這好位置,曾經一度佔 據;但主人立刻將我一把拖開,拖到左邊的裡面的位置上,硬把我的身體裝進在椅子裡去。 這位置最黑暗,又很狹窄,但我只得忍受。因為我知道這座位叫做“東北角”,是最大的客 位;而今天我是遠客,別的客人都是主人請來陪我的。主人把我驅逐到“東北”之後,又和 別的客人大鬧一場:坐下去,拖起來;裝進去,逃出來;約莫鬧了五分鐘,方才坐定。 “請,喬喬喬”,大家“請酒”,“用菜”。
第二次鬧事,是為了灌酒。主人好象是開著義務釀造廠的,多多益善地勸客人飲酒。他 有時用強迫的手段,有時用欺詐的手段。客人中有的把酒杯藏到桌子底下,有的拿了酒杯逃 開去。結果有一人被他灌醉,伏在痰盂上嘔吐了。主人一面照料他,一面勸別人再飲。好象 已經“做脫”了一人,希望再麻翻幾個似的。我幸而以不喝酒著名,當時以茶代酒,沒有卷 入這風潮的旋渦中,沒有被麻翻的恐慌。但久作壁上觀,也覺得厭倦了,便首先要求吃飯。 後來別的客人也都吃飯了。
第三次鬧事,便是為了吃飯問題。但這與現今世間到處鬧著的吃飯問題性質完全相反。 這是一方強迫對方吃飯,而對方不肯吃。起初兩方各提出理由來互相辯論;後來是奪飯碗— —一方硬要給他添飯,對方決不肯再添;或者一方硬要他吃一滿碗,對方定要減少半碗。粒 粒皆辛苦的珍珠一般的白米,在這社會里全然失卻其價值,幾乎變成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