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給我看,對我 說:做絲的時候,絲車後面是萬萬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時候不留心被絲車軸棒 軋脫的。她又說:“小囝囝不可走近絲車後面去,只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軟糕。還有 做絲做出來的蠶蛹,叫媽媽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終不要吃蠶蛹,大概是我爸爸 和諸姊不要吃的原故。我所樂的,只是那時候家裡的非常的空氣。日常固定不動的堂窗、長 臺、八仙椅子,都並壘起,而變成不常見的絲車、匾、缸,又不斷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絲 做好後,蔣五伯口中唱著“要吃枇杷,來年蠶罷”,收拾絲車,恢復一切陳設。我感到一種 興盡的寂寥。然而對於這種變換,倒也覺得新奇而有趣。
現在我回憶這兒時的事,真是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蔣五伯、七娘娘、和諸姊,都像童 話裡的人物了。且在我看來,他們當時這劇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憶!只是這劇的 題材,現在我仔細想想覺得不好:養蠶做絲,在生計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數萬的生靈 的殺虐!所謂飼蠶,是養犯人;所謂繅絲,是施炮烙!原來當時這種歡樂與幸福的背景,是 生靈的虐殺!早知如此,我決計不要吃他們的桑葚,枇杷,和軟糕了。近來讀《西青散 記》,看到裡面有兩句仙人的詩句:“自織藕絲衫子嫩,可憐辛苦赦春蠶。”安得人間也發 明織藕絲的絲車,而盡赦天下的春蠶的性命!
我七歲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復養蠶。不久父親與諸姊弟相繼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 福的兒時也過去了。因此這件回憶,一面使我永遠神往,一面又使我永遠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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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瞻的日記
一
隔壁二十三號裡的鄭德菱,這人真好!今天媽媽抱我到門口,我看見她在水門汀上騎竹 馬。她對我一笑,我分明看出這一笑是叫我去一同騎竹馬的意思。我立刻還她一笑,表示我 極願意,就從母親懷裡走下來,和她一同騎竹馬了。兩人同騎一枝竹馬,我想轉彎了,她也 同意;我想走遠一點,她也歡喜;她說讓馬兒吃點草,我也高興;她說把馬兒系在冬青上, 我也覺得有理。我們真是同志的朋友!興味正好的時候,媽媽出來拉住我的手,叫我去吃 飯。我說:“不高興。”媽媽說:“鄭德菱也要去吃飯了!”果然鄭德菱的哥哥叫著“德 菱!”也走出來拉住鄭德菱的手去了。我只得跟了媽媽進去。
當我們將走進各自的門口的時候,她回頭向我一看,我也回頭向她一看,各自進去,不 見了。
我實在無心吃飯。我曉得她一定也無心吃飯。不然,何以分別的時候她不對我笑,而且 臉上很不高興呢?我同她在一塊,真是說不出的有趣。吃飯何必急急?即使要吃,儘可在空 的時候吃。其實照我想來,象我們這樣的同志,天天在一塊吃飯,在一塊睡覺,多好呢?何 必分作兩家?即使要分作兩家,反正爸爸同鄭德菱的爸爸很要好,媽媽也同鄭德菱的媽媽常 常談笑,儘可你們大人作一塊,我們小孩子作一塊,不更好麼?
這“家”的分配法,不知是誰定的,真是無理之極了。想來總是大人們弄出來的。大人 們的無理,近來我常常感到,不止這一端:那一天爸爸同我到先施公司去,我看見地上放著 許多小汽車、小腳踏車,這分明是我們小孩子用的;但是爸爸一定不肯給我拿一部回家,讓 它許多空擺在那裡。回來的時候,我看見許多汽車停在路旁;我要坐,爸爸一定不給我坐, 讓它們空停在路旁。又有一次,孃姨抱我到街裡去,一個肩著許多小花籃的老太婆,口中吹 著笛子,手裡拿著一隻小花籃,向我看,把手中的花籃遞給我;然而孃姨一定不要,急忙抱 我走開去。這種小花籃,原是小孩子玩的,況且那老太婆明明表示願意給我,孃姨何以一定 叫我不要接呢?孃姨也無理,這大概是爸爸教她的。
我最歡喜鄭德菱。她同我站在地上一樣高,走路也一樣快,心情志趣都完全投合。寶姊 姊或鄭德菱的哥哥,有些不近情的態度,我看他們不懂。大概是他們身體長大,稍近於大 人,所以心情也稍象大人的無理了。寶姊姊常常要說我“痴”。我對爸爸說,要天不下雨, 好讓鄭德菱出來,寶姊姊就用指點著我,說:“瞻鞍痴!”怎麼叫“痴”?你每天不來同我 玩耍,挾了書包到學校裡去,難道不是“痴”麼?爸爸整天坐在桌子前,在文章格子上一格 一格地填字,難道不是“痴”麼?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不是討厭的麼?我要天不要下雨, 正是近情合理的要求。我每天晚快聽見你要爸爸開電燈,爸爸給你開了,滿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