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洋囡囡變成人,在這裡開始有知識;對這裡的人物、房屋、傢俱、環境已經熟悉。她的心 中已經肯定這裡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們用車子把她載到另一個地方,這地方除了過去晚上 有時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傢俱、環境都是陌生的。“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 姨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間屋子哪裡去了?一向熟悉的門巷和街道哪裡去了?這些人物和 環境是否永遠沒有了?”她的小頭腦裡一定發生這些疑問。然而無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實來替她證明我們的存在,在她遷去後一星期,到江灣去訪問她。坐了一小時 的汽車,來到她家門前。一間精小的東洋式住宅門口,新保姆抱著她在迎接我。南穎向我凝 視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裡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滯,臉無笑容,很久默默不語,顯 然表示驚奇和懷疑。我推測她的小心裡正在想:“原來這個人還在。怎麼在這裡出現?那間 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几几’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憶,故意對她說: “尤尤”,“公公,都都,外外,買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滯了,表情更加嚴肅了,默默 無言了很久。我想這時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顯出兩種情景。其一是:走上樓梯,書桌上有她 所見慣的畫冊、筆硯、菸灰缸、茶杯;抽斗裡有她所玩慣的顯微鏡、顏料瓶、圖章、打火 機;四周有特地為她畫的小圖畫。其二是:電車道旁邊的一家鮮花店、一個滿面笑容的賣花 人和紅紅綠綠的許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幾朵,由公公抱回家裡,插在茶几上的花瓶 裡。但不知道這時候她心中除了驚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時候悄悄地離去。她照舊依戀我。這依戀一方 面使我高興,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悵:她從熱鬧的都市裡被帶到這幽靜的郊區,籠閉在這沉寂 的精舍裡,已經一個星期,可能塵心漸定。今天我去看她,這曇花一現,會不會促使她懷舊 而增長她的疑竇?我希望不久迎她到這裡來住幾天,再用事實來給她證明她的舊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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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在不 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 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因為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 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斜度極 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 同樣的地位,恆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 了。假使人生的進行不象山陂而象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 忽然變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離進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為青年而夕暮忽 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 “漸”維持的。這在女人恐怕尤為必要:歌劇中,舞臺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 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 少女“漸漸”變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也全靠這“漸”的助力。鉅富的紈袴子弟因屢次破產而“漸 漸”蕩盡其家產,變為貧者;貧者只得做傭工,傭工往往變為奴隸,奴隸容易變為無賴,無 賴與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兒……這樣的例,在小說中,在實際上,均多得很。因為 其變衰是延長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漸漸”地達到的,在本人不感到甚麼強烈的刺 激。故雖到了飢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貪戀著目前的生的歡喜。假如一位千金 之子忽然變了乞丐或偷兒,這人一定憤不欲生了。
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 衰榮生殺,無不暗合於這法則。由萌芽的春“漸漸”變成綠蔭的夏,由凋零的秋“漸漸”變 成枯寂的冬。我們雖已經歷數十寒暑,但在圍爐擁衾的冬夜仍是難於想象飲冰揮扇的夏日的 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 夏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間實在沒有顯著的痕跡可 尋。晝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書,書頁上“漸漸”地黑起來,倘不斷地看下去(目力 能因了光的漸弱而漸漸加強),幾乎永遠可以認識書頁上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