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駿擺擺手,只道:“天下這麼些人,誰沒有幾段苦處。”看看對面榻上,道,“老四也是不容易。”
狄良低聲道:“他娘究竟幾時去的,連個信都沒有?”
尹子駿亦低聲道:“不曉得,那年師父還上他家去了一趟,他舅舅硬是不認這筆賬。師孃疼他,火得要命。師父道當斷則斷,這樣人家,斷了也好。”
狄良無言,看看身後唐笙,臉睡得紅撲撲的。
唐笙是遺腹子,全家疫病,沒了大半人,外祖家本來頗有資財,孃親帶著他守節,卻正白佔了一份兒,不招兄弟待見。後來又走了些下坡路,妯娌更是見天指桑罵槐。他娘一狠心將他送來學藝,再沒看過幾回。
頭兩年還接去過年,後來接也不來接了。沈容只道是他娘想走回頭路,不願帶拖油瓶,便也不說什麼。結果年後衛珠庭上門去打聽,孃家兄弟竟然道急病去了,孩子既做了壇保,就全交與師父了,將來也不要他養老送終。當場把衛珠庭氣了個吹鬍子瞪眼,拍案道,將來你家若著了什麼東西,莫想一念樓來與你分解。
唐笙倒是早就懂了一般,不問不鬧。那天沈容喚他到房裡,也不告他怎麼,只道,阿笙,師孃的本事,指望著以後都教給你,你若願意,以後管師孃叫娘。
唐笙垂了眼,沒說話。
沈容嘆口氣,道,師孃太兇,你叫不出口,心裡叫,也是一樣的。
唐笙忽道,師孃。
沈容應了一聲,哎。
“是,當斷則斷。”狄良喃喃道。
尹子駿一聞便知他多心了,不好說破,只道:“你們幾個,阿妍往上,都大了,不操心。師父師孃如今不在,下面那三個小的,再有什麼山高水低,便是我們給他們撐著了。”
狄良道:“二哥說的是。”
外頭炮仗忽地一炸,唐笙在榻上一動,似是醒了。
尹子駿笑道:“睡夠了沒有,要不要去放個炮仗?”
唐笙睜了睜眼,復又閉了。
兩人都笑起來。狄良道:“今年幸好沒回,真是開了眼了,頭一遭見他這麼老實。”
尹子駿道:“還是前兒陶家給的酒,你要他老實,剩下的拿去,放你們屋裡,哪天嫌吵,便哄他喝兩盅兒。”
狄良道:“可不敢,萬一練出量來,耍酒瘋,更吵了。”
尹子駿大笑。此時外面爆竹聲猛然更甚,如驟雨打銅盤一般。兩人說長道短,並未聽更,而此時也知已是越了明年,一元復始,永珍更新。
唐笙卻睡沉了一般,動也不動。
尹子駿高聲道:“行,暖和紅火,吃的吃,睡的睡,便過了年了,好兆頭。算守了歲了,你也回去歇著罷。這屋有香燭,我便在這裡。”
狄良看榻上道:“我搬他回去。”
尹子駿笑道:“搬得動便搬,搬不動就放在這裡,不要緊。”
狄良去榻上,將唐笙連鋪蓋囫圇一端,道:“搬得動。”
尹子駿至壁上取了二人的刀,與他放在懷裡,開了門。
狄良正欲出門,忽回頭道:“二哥新年好。”
尹子駿一愣,也笑道:“新年好。”
待得狄良抱著唐笙下了樓,尹子駿掩了門,收拾了酒水杯盤。看那香案上,紅燭仍有大半,方才的香卻快燃盡了,於是又添上三炷,也不著急睡,在旁邊坐著,看著那未點主的靈位,聽了半晌的炮,方自語道:“師父,你若未和師孃一道過年,來年便還和我們過罷。”
狄良給唐笙掖了掖被子,屋裡沒點燈。
唐笙忽喚了一聲什麼,一翻身,將被子推了一角。
狄良過去,知他是睡熱了,便只替他輕輕搭上。
他在自己床上坐了,聽外面的炮仗聲一點一點沉下去。
第3章 三
唐笙叉著手,趴在窗臺上,下巴擱在手肘上。
狄良抱著胳膊,靠著窗扇,一條腿橫在窗臺上,另一條腿垂在屋裡。
“咱賭個,誰第一個回來。”唐笙道。
“往年都是我。”狄良面無表情道。
一念樓門口,擺開了條桌,賣祭星用的神碼兒、燈花捻。他們在樓上看得清楚,尹子駿素襦紅巾,只是坐著。來往行人自取,將錢投入繫著紅絲帶的竹筒,噹啷一響,尹子駿便微微笑著一拱手。
一念樓與其他巫壇不同,除卻四禮八節,有人家相邀主祭以外,不請神,不問卜,專司祛邪,手到病除。且子弟都是青年男女,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