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衛珠庭的耳朵進屋去了。
狄良稍稍控制了一下力道,一巴掌拍在唐笙頭上。
尹子駿的記性其實也不太好。
他不大記得自己原來姓什麼,叫什麼。
二十年前,也是這麼個臘月,衛珠庭在南山走動罷了,急著往家趕。
官道上徒步行了一二里,忽然停了步,微微側頭道,小子,跟著我做甚麼。
枯草叢裡一陣響。衛珠庭慢慢抬手,按著腰間的短劍,側身一看,小男孩跌跌撞撞,手腳並用地爬出來,站在路當中,道,要你揹簍裡的東西。
聲音冷得像一塊鐵,上面還蒙著一層冰涼的霧氣。
衛珠庭見慣這種事,登時明白了,只淡淡道,我這揹簍,是空的。
那小孩冷然道,沉甸甸,怎麼是空的。一雙眼睛深不見底。
衛珠庭並不轉身,伸手到背後,緩緩拉開簍蓋上繩結,將簍蓋掀了,慢慢蹲下,道,你自己看,是不是空。
小孩站在原地未動,一陣冷風吹來,忽然一頭栽倒。
衛珠庭搶上前把住,翻翻他眼底,又揉揉穴道。小孩兒一陣咳嗽,醒轉過來。
衛珠庭待他緩過氣來,扶著站起,拍拍他滿身塵土,道,小哥兒不怕,叫什麼名字。
小孩答,小馬兒。
衛珠庭道,是姓馬?叫什麼?
小孩答,不知道。也不知道不知道什麼。
衛珠庭沒脾氣,道,住哪裡,我送你家去。
小孩答,八蜡廟。
衛珠庭摸摸他背後,單衣,觸手肩胛骨如翅膀稜一般。
衛珠庭心裡有點不忍,道,平日跟誰過。
小孩答,沒誰。
那跟我走?
好。
衛珠庭本是信口一問,沒料到答得這般痛快,一時遲疑。心下一盤算,道,不急,先考考你,你站遠些,別害怕。
他取下揹簍,掀了蓋兒,問,這是什麼。
小孩看看簍裡,又看看他,道,空的。
空的?
空的。
衛珠庭把揹簍蓋上背好,拍拍掌,向小孩伸出一隻手,道,來罷,和師父回家。
開門的是沈容,想來是衛珠庭平日異想天開胡鬧慣了,大年下見帶了個小孩回家,竟然一句沒多問。
他跟著沈容上了樓,沈容踩了凳子去櫃頂上找衣裳給他換。他長到這麼大,沒見過普通人家的屋子,眼睛一時不知道往哪裡看。猛一眼瞥見榻上坐了個小姑娘,一聲不響,盯著他瞧。他看著沈容一踮一踮的繡花鞋幫,那小姑娘卻只是盯著他,看得他心裡發慌。他不知怎麼想的,抬頭擠了個鬼臉兒。
據他人生七八年的經驗,換作別的女孩,哇地便哭起來。
那小姑娘卻笑了。
他以為是師父的女兒,後來才知道是寄名女孩兒。邱盈那年才四歲。但先入門者為大,他一直喚做盈姐,二十年來不曾改過口。
可大家不能總叫他小馬兒。
姓是師父給的,百家姓百家姓,數到第一百個,和穆蕭尹。
名是師孃取的,小馬兒小馬兒,天子八駿,馬之良材。
“我竟不知道二哥是這麼來的。”狄良抿了口杯中酒,伸手一摸吊子,暖的,又起來給尹子駿和唐笙都斟滿了。
尹子駿披著襖兒盤腿坐在榻上,笑道:“天下這麼些人,誰沒有幾段來歷。”
此刻三人已經都沐浴更衣,在二樓房裡圍飲。對面香案上擺滿供品,燭影搖紅。窗外已飄來了隱隱約約的陣陣炮仗。
狄良道:“那……師父那揹簍裡,當時裝的是什麼?”
尹子駿不答,兀自飲了酒,抬起眉眼,向著左邊壁上一示意。
一念樓子弟,刀在人在。這晚正是除夕,有家的各自回家,壁上只掛了三柄。
狄良一怔,頓時悟了,“原來……是如此。”
話音未落,只覺背上一沉。竟是唐笙靠著他盹著了。
尹子駿笑道:“老四不能喝,一年就喝這一回,不用三杯就睡。”
狄良輕輕扶他在另半邊榻上躺好,找了個枕兒墊著,又扯了大衣服,給他蓋嚴實了,笑道:“睡了好,睡了老實,醒著就他話多,唧唧呱呱吵得人煩。”
尹子駿道:“今年是睡了好,他睡了,還有你陪二哥說話兒。”
狄良一怔,想到往年只是他和唐笙相對守歲,歉然道:“這三年,辛苦二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