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五指雖長,卻並不怎麼好看,因為太瘦,瘦的骨節突出,宛如一束綻開的枯枝。一個生活得再怎麼辛苦的人,他的手也許醜陋、或者有了猙獰之態,但手指的指白顏色卻不會有多少改變,然而這個人的手指指白,已經隱現青色,這是深中劇毒之人的表現。
注意到這一細節,意識到趁自己卸掉武功的間隙向自己偷襲的這個人,雖然控制住了自己的致命大穴,但他恐怕也是劇毒纏身、命不久矣,年輕人心裡稍微放鬆了些。
繼續轉頭,他就看見了一張左右兩邊膚色深淺不一、皺褶與平整程度也不一致的怪臉。饒是他見過那麼多人在垂死前兇相畢露無比猙獰的臉孔。也覺得不如此時看見的這張表情還算平靜的怪臉可怖。
在今天以前,他就已經見過這張臉,只是想此刻這樣近的距離。卻是第一次。這張怪臉顏色深淺不一的兩邊,在邊沿相接處。似乎有針線縫補過的針腳。但這應該是很久遠以前的行針線孔,線已不見,只有針孔掩映在面板皺紋裡,若非這麼近距離的細看,真的很難發現。
當世無論何種樣式逼真的人皮面具,都是靠塗抹藥水進行貼合,但此人……似乎是將面具縫在了臉上,而且這種縫合看起來已經歷經了至少數年光景!
年輕的殺手眼中有訝異神情滑過。但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聽這個控制了他肩膀與脖頸處命門大穴的怪臉男人與那城門小兵交談。
“這位軍爺,小人是城北青枝衚衕的住戶,剛才也是您查的牌。”怪臉男人向城門小兵遞出一枚竹片銘牌,接著又道:“這個小夥子是我二嬸的表弟,為了準備明年春試,提前來了京都。京都這些年變化可真大,這不,小表弟又走迷了道,小人這就領他回去。還請軍爺海涵我這小表弟剛才冒犯叨擾之處。”
京官的宅邸,大多都安置在北城區,這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年月延下來的不喧規則。繼而能在北城區安家的平民,大約也都有份不薄的家底。而眼前這個醜陋的男人,守城小兵的確是有印象的,因為他的臉,實在是太怪了,細看就覺得有些滲人,自然能叫人過目不忘。
“隔代這麼遠的親戚,你家也肯收留,可還真是重情義啊。”聽著這醜臉男人雖謙卑卻不怯懦的語氣。守城小兵只看了銘牌一眼,就還了回去。既然是剛才檢查過的。他也沒打算多看。…
“十多年前戰火紛飛,到處都亂了。近些年才安穩下來,遠房親戚也沒剩幾個。畢竟血濃於水,能照拂就照拂著點。”醜臉男人有些勉強的呵呵笑了笑,伸手接過竹片銘牌,先往身上擦了擦,彷彿很珍惜的樣子,然後才揣入懷裡。
他那張臉,再怎麼堆起笑容,也好看不了幾分。守城小兵望著這張臉,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此人生相如此可怖,只看一眼就很難忘記,可是為什麼除了今天查牌時見過,感覺從前卻沒什麼印象?
戶籍也在京都的守城小兵狐疑了一瞬,在那醜臉男人正要帶著他的小表弟轉身離開之際,他忽然又問道:“你這表弟的州學證明不準備回去找了?他剛才可是很堅持的要回去呢!”
年輕殺手明顯感覺到,覆在自己肩頭、大拇指緊緊挨在頸窩的那隻枯枝手忽然一緊。
這次是小兵主動提出州學證明的事情,估計是看在怪臉男人戶籍在京都的份兒上,會給些優待。但扣在脖頸處的手指又分明提醒著,自己此時若想順著那小兵丟出的話,再次要求直接從通城走道返回,這怪臉男人就會以殺止動。
“不敢再叨擾軍爺的軍務了。”怪臉男人腳步略滯,回頭笑呵呵地道:“州學證明對別人來說,就是一張紙,不能直接抵銀子,憑京都城民的德行,撿到會交去官府的。皇都天子治下,拾遺不貪,官府是有獎勵的,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小表弟卻不知曉這些,才過於焦慮,叨擾了軍爺,真叫人笑話。”
“你倒是個頗能明理的人,暫且散了吧!看樣子還有一刻時間,進出城大門就能重新啟用,你們耐心點等著吧!”守城小兵這才散了心頭那一點點的懷疑,隨意擺了擺手。
怪臉男人連忙低首彎腰稱謝,但他搭在年輕殺手肩膀與脖頸處的枯枝大手,始終沒有鬆開分毫。
兩人勾肩搭背,側身緊挨著並排行走的樣子,看似有些不雅,實則是市井平民兄弟間情誼親近的表現。京都大街上,兩個男的聊到興致了,酒莊飯館裡,兩個酒客喝到微醺了,就容易這麼掛到一起,見多不怪。
但是伍書與年輕殺手之間的這種親近。實際上是在以命相搏,是用時間與距離,在沉靜的狀態中。進行著生死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