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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一彈,濺他一臉水。

她看見他一躲,同時聽見背後的腳步聲。大奶奶進來,他已經坐下了。她飛紅了臉,幸虧胭脂搽得多,也許看不出。

〃老太太還沒起來?〃大奶奶坐了下來。

〃彷彿聽見咳嗽,〃他說。〃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後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來順手抓了把杏仁。

〃噯──!〃大奶奶連忙攔著。〃真的,不剩多少了。〃

他丟回碗裡去,向老太太房裡一鑽,大紅呢門簾在他背後飛出去老遠。

大奶奶把杏仁緩緩倒在石臼裡,用一隻手擋著。〃這是什麼?咦?〃她笑了。〃這副藥好貴重,有這麼些個金子。〃

〃噯,是我的,〃銀娣說,〃我正奇怪指甲套不見了,一定是溜到碗裡去了。〃

〃看看還有沒有,〃大奶奶抄起杏仁來在手指縫裡濾著。〃這回我留著。〃

銀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絹子擦乾了。本來她還怕他拿去不好好收著,讓別人看見了,上面的花紋認得出是她的。還了給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筆勾銷,今天下午這一切都不算,不過是胡鬧,在這裡等得無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裡的相好。大奶奶可不會忘記。她到底看見了多少?

她後來聽見說不讓三爺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來吃飯,要他在家裡陪客。是老太爺從前的門生,有兩個年紀非常大,還要見師母磕頭,老太太沒有下去。這是三爺最頭痛的那種應酬,可是她在房裡吃飯,聽見樓下有胡琴聲,在唱京戲。家裡請客不能叫堂差,一問傭人,說是叫了幾個小旦來陪酒,倒也還不寂寞。

她兩隻手抄在衣襟下坐著。房裡沒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過老太太更怕火氣,認為全宅只有她年紀夠大,不會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個炭盆。房間大,屋頂又高,只有正中一盞黃黯的電燈遠遠照下來,房間整個像只醬黃大水缸,裝滿了許久沒換的冷水。動作像在水底一樣費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做主。鐘聲滴答,是個漏水的龍頭,一點一滴加進去,積水更深。剛吃完飯,她凍得臉上升火,熱敷敷的,彷彿冰天雪地中就只有這點暖氣、活氣,自己覺得可親。

二爺袖著手橫躺在床上,對著�盤子。他抽鴉片是因為哮喘,老太太禁�,只好偷偷地抽,其實老太太也知道。結婚以後不免又多抽兩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雙布鞋底雪白,在昏黃的燈下白得觸目。從來不下地,所以鞋底永遠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爺一夜沒回來,三奶奶說還沒起來──〃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講給他聽。〃回來就往賬房裡一鑽,一坐幾個鐘頭,一塊吃飯,還不是為了籌錢?說是連大爺都過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爺,其實弟兄倆還不都是一樣?照這樣下去,我們將來靠什麼過?〃

他先沒說什麼。她推推他。〃死人,不關你的事?〃

〃也還不至於這樣。〃

她就最恨他別的不會,就會打官話。他反正有錢也沒處花,樂得大方。也許他情願只夠過,像這樣白看著繁華熱鬧,沒他的份,連她跟著他也像在鬧市隱居一樣。

樓下胡琴又在伊啞著。她回到原處,坐得遠遠的,摸著皮襖的灰鼠裡子,像撫摸一隻貓。她那天在陽臺上真唱了沒有,還是隻哼哼?剛巧會給三爺聽見了,又還記得。他記得。她的心突然脹大了,擠得她透不過氣來,耳朵裡聽見一千棵樹上的蟬聲,叫了一夏天的聲音,像耳鳴一樣。下午的一切都回來了,不是一件件的來,統統一齊來。她望著窗戶,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裡,栗色玻璃上浮著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個面影,一片歌聲,喧囂的大合唱像開了閘似的直奔了她來。

二爺在枕頭底下摸索著。〃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勵他學佛,請人來給他講經。他最喜歡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羅漢。

她沒有回答。

〃替我叫老鄭來。〃

〃都下去吃飯了。〃

〃我的佛珠呢?別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話杵得他變了臉,好叫他安靜一會──她向來是這樣。他生了氣不睬人了,倒又不那麼討厭了。她於是又走過來,跪在床上幫他找。念珠掛在裡床一隻小抽屜上。她探身過去拎起來,從下面託著,讓那串疙裡疙瘩的核子枕在黃絲繐子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不在抽屜裡?〃他說。

她用另一隻手開了兩隻抽屜。〃沒有嚜。等傭人來。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