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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鄰居嬰兒的哭聲,咳嗽吐痰聲,踏扁了鞋跟當做拖鞋,在地板上擦來擦去,擦掉那口痰,這些夜間熟悉的聲浪都已經退得很遠,聽上去已經渺茫了,如同隔世。沒有錢的苦處她受夠了。無論什麼小事都使人為難,記恨。自從她母親死後她就嚐到這種滋味,父親死的時候她還小,也還沒娶嫂子。可惜母親不在了,沒看到這一天。

她翻來覆去,草蓆子整夜沙沙作聲,床板格格響著。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一會又被黎明的糞車吵醒。遠遠地拖拉著大車來了,木輪轔轔在石子路上輾過,清冷的聲音,聽得出天亮的時候的涼氣,上下一色都是潮溼新鮮的灰色。時而有個夫子發聲喊,叫醒大家出來倒馬桶,是個野蠻的吠聲,有音無字,在朦朧中聽著特別震耳。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所以也忘了怎麼說話。雖然滿目荒涼,什麼都是他的,大喊一聲,也有一種狂喜。

她嫂子起來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門去。在樓梯口拎了馬桶下去,小腳一搠一搠,在樓梯板上落腳那樣重,一聲聲隔得很久,也很均勻,咚──咚──像打樁一樣。跟著是撬開一扇排門的聲音。在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聲音裡,她又睡著了。

第三章

三朝回門那天,店裡上了排門,貼出一張紅紙,〃家有喜事,休業一天。〃店堂裡擺上供祖先的桌子,牆上掛著舊貨攤上買來的畫像,炳發揀了長得富泰些的男女,補服的品級較低的。這也不算太過於,現在差不多過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圍是租來的,磁器與香爐蠟臺都是辦喜事現買的,但是這錢花得心安理得。

親戚已經都到齊了,吳家嬸嬸忽然來送信,說今天不回門,二爺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讓

他出來,他向來身體單弱。炳發夫婦猜這是避免給柴家祖宗磕頭,當然客人們也都是這樣想,一方面表示關切,也不便多問,話又回到新娘子身上,從小就看得出她為人,又聰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個有福氣的人。吳家嬸嬸本來今天不肯來,說當著二爺和新二奶奶,沒有她的坐處,現在沒關係了,炳發夫婦忍著口氣,拉著她留吃飯。菜是館子裡叫來的,冷盆已經擺在祭桌上許多時候,給祖宗與蒼蠅享受。開飯另外擺上圓桌面,吳家嬸嬸一吃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讓柴家有機會對她抱怨。

大家都還坐著說話,街上孩子們喊了起來,〃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喔!〃

〃不是我們家的?〃

一擔擔方糕已經挑到門口,一疊疊裝在朱漆描金高櫃子裡,上面沒有蓋,露出一片刺眼的深粉紅色糕面。柴家忙放炮仗,撤檯面,騰地方,打發挑夫,總算趕上轎子到門放鞭炮。兩輛綠呢大轎,現在不大看見轎子了,這是特為僱的,男女僕坐著人力車跟著,下了車黑壓壓圍上來。男傭把新郎抱了出來,背在背上背進去,一個在旁邊替他扶著帽子,瓜皮帽鑲著紅玉帽正,怕掉下地去。炳發這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妹妹嫁的人,前雞胸後駝背,張著嘴,像有氣喘病,要不然也還五官端正,蒼白的長長的臉,不過人縮成一團,一張臉顯得太大。眼睛倒也看不大出,眯�著一雙吊梢眼,時而眨巴眨巴向上瞄著,可以瞥見兩眼空空,有點像洋人奇異的淺色眼睛。他先怔住了,看見姚家僕人驅逐閒人,他連忙幫著趕,陪笑張開手臂攔著。

〃對不起對不起,大家讓開點,今天只有自己家裡人。〃

大家也微笑,仍舊挨挨擠擠踮著腳望,這一會工夫已經圍上許多人。新娘子跟在後面,兩個喜娘攙著,戴著珍珠頭面,前面也是人字式,正罩住前劉海。頭上像長上一層白珊瑚殼,在陽光中白燦燦的。累累的珠花珠鳳掩映下,垂著眼睛,濃抹胭脂的眼皮與腮頰紅成一片,穿著天青對襟褂子,大紅百褶裙,每一褶夾著根裙帶,吊著個小金鈴鐺。在爆竹聲中也聽不見鈴聲,拜祖先又放了一通炮仗。兩個喜娘攙著新娘子,兩個男傭人搬弄著新郎,紅氈上簡直擠不下。

柴家僱來幫忙的人早已關上那扇門板,門口的人還圍著不散,女人抱著孩子站著。有兩個半大的男孩子嘰咕著,〃什麼稀奇,不給人看。要不要到城隍廟去,三個銅板看一看。〃

〃三個銅板看一看,三個銅板看一看!〃孩子們拍著手跳著唱,小的也跟著起鬨。傭人去攆,一窩蜂跑了又回來,遠遠的在街角跳跳蹦蹦唱著。

裡面另擺桌子,一對新人坐在上首,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邊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別長。店堂裡黑洞洞的,只有他們背後祭桌上的燭火。兩個喜娘一身黑,都是小個子,三十來歲,嘰哩喳啦應酬女家的親戚,只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