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警察了。這時候硬衝到人家家裡來,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王吉去叫警察!〃
〃出去出去,〃王吉說。〃我們太太說話了!〃
三爺把手臂兜在他們肩膀上推送著,一面附耳說話。他們仍舊懇求著,〃三爺再明白也沒有,我們的苦處三爺有什麼不知道。我們回去沒有個交代,還不當我們得了三爺什麼好處,放三爺走了?〃
她岔進來說,〃你們到別處講去,這兒不是茶館。別人欠你們錢,我們不欠你們錢,怎麼不管白天晚上就這麼跑進來,還賴著不走?〃
〃二嫂,〃他第一次轉過臉來對著她,被她打了個嘴巴。他正要還手,王吉拚命拉著他,低聲求告著,〃三爺。三爺。〃
兩個債主摸不著頭腦,也拉著他勸,〃好了好了,三爺,都是自己人,有話好說。〃
他隔著他們望著她。〃好,你小心點。小心我跟你算賬。〃
他走了,後面跟著那兩個和王吉。她不願意上去,樓上那些老媽子。她回到客廳裡,燈光彷彿特別亮,花香混合著香�氣,一副酒闌人散的神氣。王吉不會進來的。她沒有走近火爐。裡面隱隱約約的轟隆一聲響,是燒斷的木柴坍塌聲。爐上的小窗戶望進去,是一間空明的紅色房間,裡面什麼都沒有。
她站了一會,桌上那瓶酒是預備給他帶回去的。她拔出瓶塞,就著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擠在酒面上,幾乎流不出來。有點苦澀,糖都在瓶底。鬧年鑼鼓還在嗆嗆嗆敲著。
第十二章
老二房的公愚大老爺六十歲生日做壽,有堂會。現在上海這樣大做生日的,差不多隻有大流氓。在姚家這圈子裡似乎不大得體。雖然大家不提這些,到底清朝亡了國了,說得上家愁國恨,託庇在外國租界上,二十年來內地老是不太平,親戚們見了面就抱怨田上的錢來不了。做生意外行,蝕不起,又不像做官一本萬利,總覺得不值得。政界當然不行,成了投降資敵,敗壞家聲。其實現在大家都是銀娣說的,一個寡婦守著兩個死錢過日子,只有出沒有進。有錢的也不花在這些排場上,九老太爺是第一個大闊人,每年都到杭州去避壽。
〃老太爺興致真好。〃大家背後提起來都帶著酸溜溜的微笑。
〃說是兒子們一定要替他熱鬧一下。〃
〃當然總說是兒子。〃
〃你去不去?〃
彷彿是意外的問題,使對方頓了一頓,有點窘,又咕嚕了一聲,〃去呀,去捧場。你去不去?〃
仍舊像是出人意表,把對方也問住了,馬上掉過眼睛望到別處去,嘴裡嗡隆了一聲,避免正面答覆。
誰肯不去?四大名旦倒有兩個特為從北京來唱這臺戲,在粉紅的戲碼單上也不爭排名。戲臺搭在天井裡蘆蓆棚底下,點著大汽油燈。女眷坐在樓上,三面陽臺,欄杆上一串電燈泡,是個珠項圈,圍在所有的臉底下,漂亮的馬上紅紅白白躍入眼底。銀娣在這些時髦人堆裡幾乎失蹤了。剛過四十歲的人,打扮得像個內地小城市的老太太,也戴著幾件不觸目的首飾,總之叫人無法挑眼。但是她下意識地給補償上了,熱熱鬧鬧大聲招呼熟人,幾乎完全不帶笑容,坐下來又發表意見︰
〃哦,現在旗袍又興長了,袖子可越來越短。不是變長就變短,從來沒個安靜日子,怎麼怪不打仗?幾時袍子袖子都不長不短,一定天下太平了。〃
〃虧你怎麼想起來的?〃卜二奶奶一面笑,眼睛背後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氣,銀娣看慣了的,知道又在背誦這套話,去當做笑話告訴人,又成了出名的笑話。每回時局變化,就又翻出來大家研究,這回可太平了。他們倒也有點相信她。
她現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戲,隨手拉拉侄女兒的辮子。大奶奶的女兒跟前面的一個女孩子說話,兩隻肘彎支在前排椅背上。
〃噯喲,小姐怎麼掉了這些頭髮?從前你辮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女孩子紅著臉把辮子搶了回去。〃二嬸就是這樣。〃
〃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說,叫王家快點來娶吧。〃
她們妯娌都晉了一級,稱太太了。
〃不跟二嬸說話了。〃那女孩子扭過身去,拉著自己的辮子不放手。
〃你倒好,還留著頭髮。〃卜二奶奶說。〃現在的小姐們都剪了。〃
〃是王家不叫剪吧?我們大太太自己都剪了。〃銀娣說。
〃剪了省事。〃卜二奶奶說。
大奶奶的女兒已經站起來,搬到前排去了。
〃你也